另一邊,展翼由俞秉成領進水師駐扎在后渚港海防城堡的營寨。一向鐵面無私的俞秉成非要依法將身份不明的紅夷混血兒凌波帶走,暫時收押,聽候發落。若不是因為他的一句:“我找到李雯龍了?!闭挂斫^對會不惜與官兵沖突,也要帶走凌波??蔀榱艘娎铞堃幻?,他只能暫時妥協。
一路上,俞秉成嚴肅地板著臉一言不發,展翼忍不住問道:“俞大哥,你在哪里找到李雯龍大哥的?”
“在水仙沼澤——一個專門埋葬??艿牡胤??!?/p>
展翼陡然停住腳步,驚問道:“他死了嗎?”
“他也許死過,但他又從墳墓里爬了出來?!庇岜梢娬挂泶鬄轶@訝,難過地解釋道,“我在水仙沼澤發現李雯龍時,他簡直就像個從地府歸來的鬼,若不是他喊出我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是他。他受了很重的傷……瞎了一只眼睛?!?/p>
“?。∧撬F在……還好嗎?”展翼想到,李雯龍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四年,教他劍術和兵法,都說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何況在他心中,李雯龍更比嚴厲苛刻的父親更似益友。今日得知李雯龍傷殘,怎不揪心?
“我找軍中最好的醫師看過,說是幸好之前有某位名醫及時搶救過,能撿回條命簡直是個奇跡。只是從我背他回來,至今仍昏迷不醒?!?/p>
俞秉成掀起門簾,展翼心情沉重地走了進去。見到床帳里躺著個人,盡管半張臉都包扎著繃帶,虛弱得脫了形,展翼還是能夠認出,此人正是李雯龍。
俞秉成湊近李雯龍身邊,輕輕說道:“雯龍賢弟,展翼來看你了?!?/p>
半晌,李雯龍緊閉的左眼似乎略微動了一下。展翼忙握住他的手,喚道:“雯龍大哥,是我!展翼!”
喚了幾聲,李雯龍終于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展翼,他的手一下子握緊了,張了張嘴,艱難地吐了一句:“我……見到你姐姐……展霞了。”
展翼從李雯龍的口里聽見姐姐的名字時,差點停止了呼吸,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又害怕是自己聽錯了,急促地問著:“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在……敖順號上?!?/p>
“敖順號?姐姐為何會在敖順號上?”
“她……如今是敖順號上的船醫。是她救了我?!?/p>
??!這么說姐姐就在這后渚港上!失散了四年多,終于知道了她的下落。展翼恨不得立即飛奔到姐姐展霞身邊。姐姐是他這輩子最親近的人,更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不能再失去她!
李雯龍緊緊拽住迫不及待的展翼,用欲言又止的復雜神情看著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即使他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姐姐,那個小霞姑娘也許已經不認得他了。
可展翼的心早飛到敖順號上去了,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拔乙フ宜∥乙呀憬銕Щ貋?!”他掙脫李雯龍的手,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
展翼飛奔至碼頭,也顧不得敖順號是琉球王國的貢船,顧不得自己是站在敵對海幫的船面前,沖著船上大聲喚道:“古船長,古道子船長!”
在碼頭上守衛的船員攔住他:“你是誰呀?怎么可以順便闖到貢船上來?”
“古道子船長在嗎?請幫我通報一聲……”
船員阿荊答道:“我們船長不在!辦事去了,不曉得什么時候回來?!?/p>
“什么?”展翼抓著阿荊的胳膊,急問道,“那么,你們船上是不是有個叫展霞的女船醫?”
“展霞?我們船醫叫小霞,但不知道是不是姓展。”
“她、她是不是鬢角這里有一片桃花瓣一樣的印記?”
阿荊意外地看著展翼:“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誰???”
是了!真的是姐姐!姐姐就在這艘船上!展翼心一急,脫口而出:“請帶我去見姐姐,小霞是我姐姐!”
聽這個年輕人喊姐姐喊得親切,阿荊不由吃起干醋來,喝道:“你是哪里冒出來的臭小子?。课覀儚膩頉]聽小霞姑娘說過她有個弟弟,姐姐是你混叫的嗎?快滾!”
展翼不跟他廢話,一掌推開阻攔的船員,縱身躍上船甲板。甲板上的船員們見一個手持長刀的少年竟然膽大包天到獨闖貢船,紛紛拿起武器要給他點教訓。誰知幾十個彪形大漢都攔不住展翼,他一面硬闖,一面大聲呼喚著:“姐姐!小霞姐姐!是我!我是翼仁!”滿心以為,姐姐只要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出來與他相認??墒撬傲税胩?,都沒見到姐姐的人影。沖破重重阻礙,好容易找到船醫艙,卻只見一個白衣姑娘坐在一堆藥罐旁唉聲嘆氣。
展翼劈頭就問:“我姐姐……船醫小霞在哪里?”
姐姐?悅兒驚訝地看著展翼,似乎從這名少年身上感覺到幾分與小霞相似的氣息,遲疑地回答:“小霞姐姐,已經離開敖順號了。”
展翼不愿接受這么殘酷的回答,緊抓著悅兒不放:“什么?不可能的!請你告訴我,她究竟在哪里?求你了!”
“真的。是昨晚船長送她離開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p>
這姑娘不像是在騙他。??!只不過一晚,他與姐姐失之交臂。展翼只覺得如同青天霹靂一般,呆立在原地,忽然腦后一痛,被眾船員蜂擁拿下。
“這小子還忒大膽了,還帶著刀。哪里是來找人,分明是來找茬?!?/p>
“把他捆上,交給船長處置?!?/p>
船員七手八腳地將展翼五花大綁。
有個船員好奇地拾起展翼的刀,說道:“這把刀和倭刀不太一樣呢,正好給船長當收藏品?!?/p>
展翼一激靈,忙說道:“把這把刀交給你們古船長,他一定會見我的!”現在只有古道子最清楚姐姐去了哪里。
阿荊跟著古道子時間長了,好歹有些見識,看了看龍涯刀,說道:“原來是把唐刀啊。我先驗驗貨?!彼话褗Z過龍涯刀,想要拔出刀刃,沒想到那刀竟像是在刀鞘里生了根,怎么使勁也拔不出來。折騰了半天,惱怒地把刀往展翼身上一丟,喝道:“什么破刀,我們船長才看不上眼!”
刀柄正巧撞在展翼的額角上,頓時磕出了血。一旁的悅兒看不過眼,勸道:“別動粗了,萬一這個人真的是小霞姐姐的親人呢?”
船員們面面相覷。小霞姑娘可是他們心目中的仙女,不僅醫術好,心腸也好,模樣更是沒話說,雖不言不語,但只要溫柔一笑,便可撫慰病痛。只是可憐她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來了,她若還有親人在世,應該替她高興才是。若不分青紅皂白誤傷了她的親人,豈不是天大的罪過?
阿荊問道:“你口口聲聲喊著姐姐,有什么證據證明你是小霞姑娘的弟弟?”
展翼不假思索地答道:“姐姐的右邊鬢角上有一片花瓣形狀的紅斑,那是與生俱來的胎記;姐姐習慣用左手,最拿手細致精巧的針線活;她不能吃螃蟹和龍蝦,一吃身上就會發紅疹;我和姐姐從小在湄州島長大,只因家母是蘇州人,所以,姐姐說話帶吳語口音,最愛唱江南的采蓮曲,她的歌聲如同天籟……”
“你別說了。你前面說的都吻合,只是……”阿荊哀嘆道,“小霞姑娘在我們這艘船上的四年多來,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更別說是唱歌了。”
展翼驚問:“為何會這樣?”
悅兒萬般不忍地告訴他:“小霞姐姐被救上敖順號之后,就失去了記憶,而且不會說話了?!?/p>
什么?!展翼的心就像被什么猛地撞碎了,痛不欲生,甚至比親眼看到父親葬身大海的打擊更加深重。姐姐怎么會……難道她連我也忘記了嗎?到底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剝奪了她的記憶,剝奪了她柔美的聲音?
“此次我們在泉州通過牙行所購貨物有錦、紗、羅、絹、生絲、各色彩線等織物三百九十四匹,折一萬四千七百貫;紅雕漆器五十八件,陶瓷花瓶四十五個,青花瓷盤十件,這三項合計一千三百貫;安溪鐵觀音一百斤,六安茶七十斤,這兩項折……鴻羽?”杜云軒正在向船王報告貨品清單,卻見鴻翎托著腦袋精神不振的模樣。
鴻翎強打起精神,說道:“啊,頭有點暈。方才說到茶葉了吧,請繼續吧。”
杜云軒合上單子,說道:“算了,忙了一整天了,你身子不舒服,還是早點睡吧?!?/p>
鴻翎忽然想起來:“對了,古道子船長來了嗎?”
“來了半日了?!?/p>
“請他進來吧,我有話和他說?!?/p>
“這么晚了,有話明日再說吧。”
鴻翎沒力氣和他吵,軟語說道:“就說兩句,耽誤不了多久,求你了,杜先生?!?/p>
見她病殃殃的,收斂起咄咄逼人的芒刺,杜云軒也就不忍再氣她,少不得依她的請求,請古道子進來。
一時,古道子進了屋,杜云軒還立在一旁毫無回避的意思,直到鴻翎揮手請他出去,才不情愿地離開。
鴻翎請古道子坐下,開了一瓶他素日愛喝的葡萄酒,為他斟上,笑問道:“古船長,你見過龍涯刀的新主人了吧?”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古道子早有心理準備,坦然地點點頭:“是的,只是我也沒想到展清凝的兒子就是龍涯刀的新主人?!?/p>
“船長認為,我和展翼相比,如何?”
“老夫聽說了蓮生島一戰,少幫主可謂有膽有謀;老夫也親眼目睹了酒館交鋒,展少俠為人剛毅仁厚,二人都是人中龍鳳。展翼有龍涯刀,而鴻羽你有洛神劍,若是相輔,則四??啥ǎ蝗羰窍酄?,則你死我活。”
“你的意思是讓我和他聯手?”說到這里,鴻翎突然大笑起來,自斟了一杯酒,灌下肚,這酒的滋味還是那么酸澀!“就算我愿意,他會肯嗎?我害死了他的父親!殺了他的同伴!我們之間,我們之間……”她說不下去,唯有灌下苦酒。
古道子見鴻翎一杯接一杯地痛飲,如自虐一般,只當是船王為徹底失去敖欽號,為與昔日的兒時伙伴反目成仇而痛惜,哪料得到他們之間還有男女間朦朦朧朧的情絲,錯里錯勸道:“別這樣,鴻羽,這不是你的錯。”
鴻翎按住古道子的手,似醉非醉地說道:“古船長,若是我和展翼不可避免地兵刃相向,你會站在誰一邊?是他?還是我?”
古道子甚是為難,只好說道:“無論如何,我如今還是敖順號的船長,不是嗎?”
“那好,你答應我,你至少全心全意地為我鯤鵬海幫保駕護航直到朝貢圓滿結束為止,期間決不再與展翼接觸,也不能給他任何幫助,你能答應我嗎?”
“可以。但我也不會作出傷害龍涯刀主人的事,這是我必須遵守的原則。”
鴻翎作出最后的讓步,嘆道:“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請古道子船長記得今日的承諾。出去吧,我累了?!彼钦娴睦哿?,不知是病了的緣故,還是酒精的作用,身心都覺得好沉,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