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白衣勝雪的女子站在盛開的桃花樹下,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只記得她用春風般溫柔的聲音對他說——
“漣,變成這樣,你一定很恨我吧。”
“可是,漣,若沒有刻骨銘心的恨,我死了,你就會很快忘了我吧?我不愿你忘記我,不惜傷害了你。你說,我是不是很殘忍?”
“漣,我沒辦法陪你走下去了,去找新的盟約者吧,找到一個有實力幫你解除詛咒的人,一個你能夠托付真心的人。”
“漣,如果可能的話,幾百年,幾千年之后,我們還會再見。只是那時,我已經不認識你了。”
狂風平地起,飛花斷愁腸。
一滴血淚,滴在她的鬢角上,恰如一片血色的花瓣,滲透入肌膚,成為心中再也抹不掉的痕跡。
如今桃花林換成一株株夾竹桃,花蔭下的人是展霞。如同經歷千年的輪回,前塵往事涌上心頭,原本以為斷了的心弦,重新被觸動,只是當年的音律已不再。
“漣大哥,船長!你在發什么呆?”
浩空漣回過神來,對眼前興師問罪的鴻翎微笑道:“啊,我想起一些往事,不由走神了。”
鴻翎撅著嘴說:“讓你指導我練劍,你卻心不在焉。什么往事,也說給我聽聽?”
浩空漣卻岔開話題:“二爺的劍術已經很強了,還練它作什么?”
“你又在哄我,從小到大,你就沒好好教過我練劍。快教我幾招能打敗龍涯刀的方法。”
浩空漣一笑置之:“真正的強者并不是武力上的強弱,而是心智上的強弱。二爺想贏展翼,不一定要用劍,而要看你的心智是否勝過他。”
“心智?”
“但凡強者,心,要夠堅韌,百折不饒;智,要是大智慧,懂得知人善用。”
“那么,船長認為我的心智比得上展翼嗎?”
采集花草的展霞無意中聽見“展翼”二字,只覺得耳熟,想起李雯龍曾說過,她有個弟弟名叫展翼,不知是不是他們談論的這個人,好奇地側耳傾聽。
看著展霞,浩空漣回憶起第一次見到他們姐弟倆的情景——
那時展翼剛滿十歲,被展清凝帶到敖廣號上。
展清凝把兒子往浩空漣跟前一推,毫不客氣地說道:“浩空船長,麻煩你幫我把犬子帶到琉球去。”
“展船長,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你船隊里那么多船,為何偏偏把孩子推給我?”
“你知道我船隊的規矩,女子和小孩不得上船。”
浩空漣哼了一聲:“你還真是迷信。我丑話可說在前頭,海船上風險大,這孩子有什么閃失,我可不負責。”
展清凝滿不在乎地說:“知道。男孩子多歷練歷練不是什么壞事,我還怕你虧待了犬子不成?”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我是不會,可不保證我的手下不會。他們都是些粗人,不知長幼禮節,航行中百無聊賴,打架斗毆、欺負新人可是他們最樂意干的事。”浩空漣故意嚇唬他們,但展清凝拿定了主意要把兒子硬塞給他。倒是展翼這個始終安安靜靜的男孩子,讓他留了心。不知道這孩子被父親撇在陌生的大船上,獨自背井離鄉到遙遠的琉球去,會是什么樣的心境?
忽然,岸上傳來一聲聲女子的呼喚:“翼仁,翼仁!”
展翼眼睛一亮,匆匆奔至船欄邊,朝著岸邊大聲喊道:“姐姐,我在這里!”
敖廣號的船員們見有一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前來相送,紛紛發出羨慕的噓聲。
“霞兒,不是讓你不要來了嘛。”
少女見父親不悅,怯生生地說道:“爹,我……我想看著翼仁離開。”
展翼在父親的臂彎里掙扎著:“放開我,我要下船!爹,憑什么不讓姐姐跟我一起去琉球?”
展清凝兇巴巴地喝道:“你別鬧!這么大了還粘著姐姐,丟不丟人?”這孩子就是跟著霞兒久了,性情溫和仁厚,身為父親的他擔心這樣的兒子會無法適應弱肉強食的海上競爭。所以,不得不狠心將他們姐弟分開。
少女又說:“啊,爹,我有東西要給翼仁。”
明知展清凝不樂意,浩空漣卻偏要對著干,大方地對那少女說道:“那就上來吧。”
當展霞站在敖廣號的甲板上時,浩空漣卻呆住了。
不是因為這個少女超凡脫俗的美,而是因為她鬢角上的那片桃花印記。那是血淚化作的花瓣,是一名女子的芳魂穿越了千年的時空,在他以為自己已經淡忘那久遠的愛恨的時候。
展霞從腕上褪下一串紅玉佛珠放在展翼的手心里,溫柔地說道:“翼仁,這是姐姐從媽祖娘娘那里求來的珠子,你帶在身上,它可以保佑你一帆風順。到了那里,好生跟著爹學本事,要自己照顧自己,別總惦念著姐姐了。”見展翼難過得快要掉眼淚,又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你是男孩子,別在人前哭。”
展翼使勁地點點頭。展霞又看著浩空漣,恭敬地行禮道:“船長,麻煩您送翼仁一程。小女子在這里謝過了。”這四目交接,他在她的眼中沒有看到那個她的影子,她現在只是一個愛護弟弟的平凡女子,他放心了,又有點失望了。
浩空漣偏過頭去,對展清凝說道:“展船長,既然他們姐弟情深,我不介意再帶一個女孩子。”
“你少做夢了,我怎么會讓我的寶貝女兒上你的賊船?我的霞兒已經許配人家了。”
“哦?是嗎?但愿是個好人家。”
展清凝驕傲地說道:“當然是好人家!我的女兒嘛,當配得才貌仙郎。”
展霞羞紅了臉:“爹,別胡說了。”
浩空漣釋然了,她已不再是那個她,她是個嶄新的生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被人疼愛著、呵護著,度過平凡而幸福的一生,他和她的命運不應再有交集才對。
“那么恭喜呀。祝你幸福。”浩空漣由衷地祝福這個美麗的少女,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啊。
可是,命運為何又讓他們再相遇呢?八年后的她,美麗依舊,卻失去了記憶,變成了啞巴,她真的幸福嗎?
“船長?”鴻翎催促道。
“啊……展翼是個堅強的孩子,吃得了苦,被打個半死也決不會討饒,但他太重情義,這一點遲早要害了他。只是不知道后來跟著他父親展清凝闖蕩幾年,會不會變得心狠了點。論智慧,他可能比不上二爺你,但他的寬容仁義往往能交到不少知心朋友,甘心為他出謀劃策、兩肋插刀。”
“哼,說來說去,我還是比不上他。”鴻翎撇了撇嘴,雖不服氣,卻也不得不承認是事實。
浩空漣忽然指著鴻翎手腕上的紅玉珠串說道:“說起來,你手腕上的珠子和展翼的那串一模一樣呢。”
鴻翎心里咯噔一下,忙藏起珠子,笑道:“不會吧?我這是集市上買來的。”
浩空漣笑了笑,說道:“也是,那串珠子是展翼的姐姐送給他的,視為珍寶,應該不離身才對。”
鴻翎頓時覺得臉頰如火燒一般,心中悔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收了展翼這么貴重的禮物,還帶在身上,這算什么意思嘛。好在天氣熱,眾人都沒太在意。她看到展霞瞧著她手腕上的珠串發愣,故意說道:“小霞姐姐若是喜歡,我送給你好了。”展霞忙搖頭謝絕。
正推讓之間,鴻翎又見浩空漣望著展霞,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打趣道:“我說漣大哥今日怎么老是走神呢,原來是眼中有了佳人。”又笑嘻嘻地問展霞,“小霞姐姐采這些花草做什么?入藥嗎?”
展霞做了個染指甲的動作,又在鴻翎的手心上寫下兩個字。
“七夕?”鴻翎恍然大悟,難怪這幾天游龍會的女子們顯得特別興奮呢。
浩空漣笑著走過來,大大方方地對展霞說道:“對了,今日是七月初七。走吧,小霞姑娘,我帶你去巧市逛逛,然后到海邊坐看牛郎織女星。”
展霞頗為驚訝地看著浩空漣,心想:此人到底和我是什么關系?竟像是認識我很久很久了一樣,在人前坦蕩磊落地發出邀請,語氣是那么自然,似乎拿準了我不會拒絕。是的,我必須承認,他的身上有一種叫人難以拒絕的魅力。
鴻翎抗議地叫道:“什么?就你們倆去?我也要去!”在這會館里待了十來天,她早就悶得發慌,好容易趕上個節慶,怎不一心想湊這份熱鬧去。
浩空漣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鴻羽,你若是個女孩子,我就帶你過七夕。”
“哼!才不稀罕!”鴻翎氣惱地瞪著這個總拿她開心的船長。打又打不過他,說也說不過,真真氣死人!
更讓她氣不過的是,浩空漣又補了一句:“不過,你倒是越來越像個姑娘家了。”然后大笑著,攜著展霞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