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趁著晨風涼爽,商隊整裝上路。
林莊頭扭頭看了一眼趴在一車行李上熟睡的鴻翎,朝浩空漣笑道:“漣兄,你這個小叔子真是不簡單啊!膽識和身手都令人刮目相看,昨晚若不是他奮力追剿那些逃竄的倭寇,我們也沒法睡得安穩。”
浩空漣卻笑不出來,他隱隱感到在小船王的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那過分張揚的驍勇,那過分犀利的霸氣似乎并不屬于她,她看似變得強大,她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狂亂。
展霞坐在鴻翎身邊,心情復雜地端詳著她的睡臉——帶著淡淡的倦容,如風波過后煙云散盡的海面,這樣年輕俊美的一張臉,似乎如何也無法與叱咤海上的梟雄聯系在一起。聽他們說,父親戰死了,是因為這個少年嗎?而屠殺湄洲鄉親的仇人還活著!跟著船王就能接近那個人。這六年來,原來自己一直身處鯤鵬海幫之中,卻一再地錯過報仇的良機,但是,現在的她,不會再錯過!
鴻翎翻了個身,袖口的束帶松散開,露出半截手臂,頓覺涼爽了許多。那手腕上赫然一串鮮紅的紅玉佛珠,刺得展霞心驚肉跳,這分明就是當年她為弟弟所求的那串佛珠呀!為何會在他手中?難道真如他所說,是從集市上買的?
正心亂如麻,又聽鴻翎在睡夢中喃喃嘆道:“展翼……為什么是你?”展霞聽了這話,不由怔了。可惜他說了這半句,又無下文。雖只是半句夢話,卻似包含了千萬種情緒,唯獨沒有半點恨意。這鯤鵬船王與翼仁并非僅僅是對手這般簡單吧?縱是疑惑重重,展霞仍不夠貿然發問,她不能讓船王他們知道自己恢復了記憶,在為親人復仇之前,在與弟弟團聚之前,她還不能死。
經倭寇一劫,林莊頭一幫人對鴻翎他們信賴了許多,一路上同吃同睡,自然話也多了幾分投機,鴻翎很輕易就打探出劉緯做四十大壽都請了哪些賓客,有哪些節目、排場等等,心中有了主意。
乘渡船一路順風順水,一晝夜后便到達杭州。
剛下過一場急雨,西湖上煙波浩蕩,如水墨暈開一副淡雅的畫卷。遙想當年,娘撐著紅紙傘站在斷橋上,向湖邊嬉戲的他們兄妹倆招手。闊別六年,再次踏上家鄉的土地,風景沒變,只是人已不在。鴻翎心中感慨萬千。
“林莊頭,多謝一路照應,我們就此告別吧。”
“哪里,若沒有你們拔刀相助,恐怕我們還沒命到達此地,該好好答謝諸位大俠才是。”
“不敢當。我們還要投奔親戚去,后會有期。”鴻翎與馬隊拱手話別,各奔東西。他們要開始周密籌備,在三天后的壽宴上演一出好戲。
劉緯的宅邸建于玉皇山上,富麗堂皇的樓宇半隱與靈秀山林之間,登高樓可將西湖美景盡收眼底,坐享人間天堂,神仙也要羨煞。
富貴之家難免有勢利之人。
那守門的家丁見李雯龍和展翼、凌波三人徒步而來,與那些騎馬乘轎,衣飾華麗的富豪顯貴顯然不是一路人,便盛氣凌人地將他們擋在門外。
“你們是什么人?有請帖嗎?”
李雯龍的獨眼中射出一束冷光,說道:“去向劉緯通報一聲,雯龍表弟前來拜見!”
一個執事的伙計定睛細看,終于擠出一臉笑容:“啊呀,真的是表少爺。好久不見,怎么變得這幅模樣?小子們差點沒認出您來。”又見他們兩手空空,還帶著武器,哪里像來祝壽的樣子?因探道,“只是……表少爺可有準備禮單?讓小的呈送進里面過目,好安排席位。”
李雯龍眉頭緊鎖,打心里厭惡這起勢利小人。
“禮單?有哇!”展翼笑著上前替李雯龍解圍,朝著宅門內高聲喝道,“南海龍王海幫前來拜壽,承上的賀禮是五百料以上的三桅海船四百艘——不過,我要的回禮是載滿這些船只的上等絲棉,不知你們劉緯老爺敢不敢接這個大禮!”
家丁們都被展翼的狂言唬了一跳,不知所措,門外的賓客也都好奇地看向他們。
“哈哈哈哈哈,恐怕全江南的上等絲棉也不夠填滿南海龍王的大船呢。”一陣大笑從宅門內傳來,劉緯搖著紙扇氣昂昂地走了出來,見到展翼他們先是一怔,笑著行禮道,“稀客,稀客!奴才們不知抬舉,讓少幫主和雯龍賢弟見笑了,快往里邊請!”
劉緯引領他們三人往正廳去,在庭院外就聽管家大聲宣讀每位到訪的客人的名號和禮單,大有炫耀之意,來訪的都是有來頭、有身份的人物,賀禮中更是什么東海的七彩珊瑚、北冥的五色羽衣、南洋的珍禽異獸、西洋的奇珍異寶……無所不有。
劉緯見展翼對這些厚禮不以為然,心內十分不爽,于是當著眾人的面,故意笑問道:“剛才少幫主說要送四百艘的三桅海船為我做壽,不會是戲言吧?”
“南海龍王海幫一向言出必行,何來戲言?劉老爺在商海沉浮多年,難道不知‘誠信’二字的重要么?”展翼朝劉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劉緯怎會聽不出展翼話中的奚落之意?上回與展清凝做的一票生意,是自己違約在先,不過,他當了這么多年的奸商,早就練就了一張厚臉皮,仍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可空憑少幫主一張嘴,叫劉某如何相信?那么些船只難不成幫主有本事全開進西湖來,讓大伙都開開眼界?”
“呵呵,那些船如今都停在佛渡島附近,就等著裝載劉老爺欠下的一千多匹上好的江南織物呢。”
佛渡島,是劉緯一生的恥辱和噩夢。他不愿再提及,也不愿展翼當眾揭他的短,忙厭惡地直擺手:“罷了,罷了,說了半天,那些骯臟的海寇船我才不要!”
展翼輕輕一笑:“海寇船也是船啊,裝上貨物一樣遠航做生意。手握刀劍殺人的是強盜,手撥算盤坑人的不也是強盜?”
劉緯的笑容一下子尷尬地僵在臉上,心內對展翼又恨又懼,待要尋思著怎樣扳回一局,只聽管家高聲稟報:“京城的王公公駕到——”
除了展翼三人外,其余人都惶恐地起身整理衣冠,劉緯更是忙不迭地出門相迎。不一會兒,眾人簇擁著一位公公進來。王公公身子發福,白凈無須的胖臉上鮮有皺紋,若不是花白的頭發,根本看不出已近花甲之年。就是這么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司禮監太監,卻是皇帝身邊第一得意之人,管理著東廠監察事務,手下養著一幫兇殘的鷹犬。
劉緯認了王公公作干爹,在朝中如同有了護身符,才可穩穩做著皇家的生意,越發飛黃騰達起來。如今王公公親自前來為他祝壽,是何等的榮耀!他洋洋得意之余,無限殷勤地攙扶著公公上座。
李雯龍悄悄地退在人后,不愿看劉緯一副攀龍附鳳的獻媚之態。若不是表兄一心攀附權貴,紫英表妹也不會被送進宮去,被充作安國公主嫁到琉球,也就沒有后來的一段難以挽回的悲劇。
王公公落座后,和顏悅色道:“我的兒,今日是你的生日,不必拘禮。大家太過拘束反倒不熱鬧了。對了,老生今日身負皇命路過此地,順路帶了件寶貝給你。”
劉緯受寵若驚,忙跪地磕頭道:“干爹屈尊光臨寒舍已是劉家幾世修來的福分,孩兒哪里還敢收禮。”
“起來吧,不過是老生的一份心意。你先看看喜不喜歡。”王公公笑成一尊彌勒,命人把寶物呈上來。
一位穿戴異國服飾的年輕人捧著一個精美的銀匣子莊重地走了進來。凌波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男子,因為他的發色是和自己一樣的紅霞色,而且他的眼睛正如鴻翎所說的那樣,是漂亮的深藍。這個人,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紅毛鬼?可是他一點也不像猙獰的惡鬼,反而十分好看呢。
“這位是西洋亞速國的使節——奧菲利。此次前來我大明朝貢,帶來了他們國家的珍貴寶石——海藍寶。”
一席話令展翼吃驚不小。海藍寶?不正是四顆海神明珠之一嗎?一直以來,只有這一顆明珠下落不明,果真是遠在海外呀。難道今日有幸得見?若是真的海藍寶,難道就眼看著它落入這個奸商的囊中嗎?
只見那個名叫奧菲利的使節打開匣子,隨之一片湖光水色從匣子中流溢而出,波光蕩漾之中,一顆桂圓大小的藍色明珠躺著白絲絨上。這清透純凈的顏色和光澤世間罕見,過目之人皆發出嘖嘖贊嘆。
凌波一見到匣子內的明珠,立即驚訝地叫出聲來道:“啊!這顆珠子和我的人魚之淚好像……”
展翼忙一把掩住她的嘴。但話已被王公公聽見,他注意到人群中的他們倆,一個鋒芒內斂,一個靈動張揚,對自己毫不敬畏,心內稱奇。尤其是見凌波的相貌打扮都與漢人不同,便提著嗓子問道:“這兩個孩子是誰呀?”
公公身邊的錦衣衛齊刷刷地瞪視著展翼和凌波,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劉緯生怕惹事,忙回道:“是孩兒的親戚帶來的朋友。他們年少,沒見過世面,讓干爹見笑了。”
王公公臉色緩了緩,向手下人擺了擺手。
“退下吧,今日是來做客的,別掃了大家的興。”他又指著凌波,陰陽怪氣地說道,“小姑娘,能不能把你的頭巾摘了?”
摘就摘!凌波面不改色地將頭巾一掀,一頭紅發披散下來,舉座皆驚。
“果然如此。”王公公對站在一邊的奧菲利笑道:“使節大人,我看這個小丫頭倒和你們是一國呢。”
方才凌波迸出那句驚心動魄的話來,就讓奧菲利暗暗吃驚,再細細打量這個紅發少女,她的面容明顯帶有亞速國族人的特征,又兼具東方人的柔和細膩,只可惜眼睛不是亞速國貴族特有的深藍色,但那顆閃爍在右耳上的晶瑩欲滴的藍色淚滴,更令奧菲利大為震驚——人魚之淚,是亞速國的皇室成員才有資格佩戴的藍寶石!
奧菲利用亞速國的皇家禮節向凌波行禮,凌波覺得有趣,依葫蘆畫瓢地回禮,動作竟也有模有樣。奧菲利報以一個迷人的笑容,轉而對王公公行禮道:“大人說得很是,貴國海納百川,引領萬國前來朝拜,異族之間通商交往,想必這位姑娘和我國很有淵源呢。”
“也就是說,這丫頭是貴國商人和我國百姓通婚生出的混血兒?”王公公皺了皺眉,難掩嫌惡之意。
凌波很想大聲告訴他們:她才不是什么外國商人的混血兒,而是在蓬萊島長大的孩子!但瞥見展翼使勁地給自己使眼色,才忍住沒說。
“這個寶貝真是太貴重了!孩兒感激不盡。”劉緯千恩萬謝地收下銀匣子,打著圓場道,“干爹,玉皇閣上的酒席已經備好了,今日孩兒準備了好些時新熱鬧的戲碼,隨我上樓聽戲去吧。”
王公公素愛江南戲曲的精致婉約,而劉家的玉皇閣又是杭州盛名的極致奢華之地,可與當年紂王招待眾仙的鹿臺相媲美,心情大為舒暢,由劉緯等人眾星捧月一般登樓赴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