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盡管雪一直下,皇駕還是照常前行??梢灶A見這場圍獵并不會有多大收獲,可既然來了,自然是沒有打道回京的道理,沿途各縣也都清掃好了官道上的積雪,并鋪上干凈的黃沙,絲毫不敢馬虎。并沒人敢在沿路觀駕,連列縣的官員也不敢,掀了簾子望出去,但見一片蒼茫大地,毫無人跡,不免讓人心生敬畏,這個可怕的民族,盡管風雨飄搖,可對于法規的遵守,依然能做到如此。
“娘娘,是嫌顛簸嗎?”小太監伸了頭看過來,凍得鼻子泛紅。
金云溪搖頭,示意他繼續走,小太監這才轉頭繼續趕路。
近中午時,輦駕停在了一處名叫四儀的小鎮外,所有車馬一律停下,人皆要徒步過去,連皇上也不例外!
從侍奉的小太監嘴里得知了其中的原由,這個叫四儀的小鎮原來只是個叫歇坡的小村落,尉遲先祖早年因躲避追兵而落腳此鎮,受了村人的照顧,贈飯、贈馬,由此活命,不想他逃脫后,追兵捉他不住竟然放火燒了整個小村,村里一百三十八口,除卻在外未歸的十六人,全部燒死,其中包括還沒滿月的嬰孩,先祖當年指槍立誓,誓將妖孽除滅干凈。開國后,第一次出巡便是來此立碑,并燒了自己一綹頭發、一身戰甲、一匹紙馬及一紙親筆祭詞,以告慰亡者,也表明了自己誓要讓百姓免于戰亂之苦的決心,四遺之名由此而得,后又改為四儀,碑文上明示,凡尉遲后輩、皇親國戚、大魏官員,路過此處者必停車下馬,徒步而行!不可喧嘩、笑言,違令者以謀逆論罪!
罪大莫過謀逆,可見尉遲先祖是個重義之人。
輦駕停下時,碑文亭里早已站了幾位素衣老者,皆是滿頭白發,看來應是鎮上的長者,尉遲尊徒步走上建在高坡處的碑文亭,其余人一律停在坡下。
只見亭外已擺上了香案,三腳鼎爐里插了四柱高香,幾位老者見了圣駕后為尉遲尊鋪好蒲團。
尉遲尊接過一位長須老者手里的香,雙手擎著,仰天跪拜,坡下眾人見勢也跟著跪倒,這是金云溪第一次見識到尉遲尊的敬重神色,更像是在對天立誓。
“祝吾主萬壽無疆!”幾位老者在尉遲尊拜過之后,又再次跪倒。
就在尉遲尊預邁下高坡時,其中一位看起來最為年長的老者突然又喊了一句,“愿吾主早日驅除金賊,復我大魏失地,昭告我枉死之英靈!”
這一喊,在場的皇親國戚剎時也是呼聲震天,全場趴下一大片,站著的只有三人,尉遲尊、金云溪、南雪。此刻,金云溪覺得自己就像是戲臺上走錯了場子的小丑,這里根本從來就不曾屬于她,她是多余的惡人,人人得而誅之,尉遲尊轉過臉看了坡下一眼,那一眼里沒有她所需要的支持,有得盡是躊躇滿志的霸者眼神,此時在他眼里只有他的臣民、他的天下!
金云溪告戒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走過這片高坡,即使沒有他的支持,即使所有人都在以眼神凌遲她!走上高坡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她,幾位老者似乎也明白了她的身份,都以看禍害的眼光看她,甚至沒人問她這個皇貴妃的安!
南雪伸手想拿桌案上的香燭給金云溪,誰知幾位老者居然硬生生以眼睛瞪退了她,金云溪微微抬手示意南雪不要妄動,自己撩開羅裙的前襟,雙膝跪倒,行了大禮,之后起身下坡,并不去看尉遲尊以及他身后的無數雙的怒目。不管是作為金國公主,還是魏國帝妃,她的舉動都找不出什么過錯,忠臣義士,哪國哪朝都是必需尊重的,她沒有做錯,暗自在心里對自己默念著。
寒風夾著飛雪鉆進脖子里,正好可以凍醒她有些混沌的大腦,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身份到底有多尷尬!他竟還跟她要子嗣?這樣的母親生下的子嗣會有什么樣的結局?一半是所謂的金賊血統,怎么可能得到臣民的認同,他若能一生寵她愛她,那還可以榮華富貴,若是有朝一日容顏老去,新鮮不再,愛變成棄,變成厭,那么孩子會怎樣呢?莫不是變成兄弟間的踏腳石,臣民眼中的遺害?他(她)的親娘舅可是大金帝王,那個曾經屢次犯邊的罪魁禍首!閉上眼,讓雪?;^眼皮,她不要!在她還不能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候,她絕不能誕下子嗣,讓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要面對如此的尷尬境地!
“娘娘……”南雪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斗篷,“上車吧。”
小太監抱著軟凳放到馬車前好讓她們踏腳,一進馬車頓時溫暖四溢,里面共放了兩只大火爐,頭發上的雪片瞬時化成水,從發間流到面頰上。
南雪解下她肩上的斗篷,用絲巾擦拭著她額頭上的水漬,她知道,現在說什么也沒用……
傍晚時分,車駕才到南獵場,獵場內并沒有設行宮,住得全是營帳,先到的驍騎營前隊與當地的差役們早早就搭好了帳篷,而且還燒上了炭火,帳子里一點也不冷??上У氖茄┰较略酱?,似乎沒有停得意思,不少貴族子弟皆是摩拳擦掌等得很著急,準備了很久才等到今天,不在皇上面前露兩手怎么甘心?皇上雖不嗜弓馬騎射,可喜愛英勇干練之人,前兩年賞給狩獵最多的子弟的東西真是讓人艷羨啊,今年看皇上這勁頭,也知道賞賜不會差到哪里去,再不濟也能混到驍騎營里去,尤其他們這些非嫡子的男兒,沒有世襲的爵位,若再不能金科進甲,就只能往驍騎營這個出將軍最多的地方擠了。
尉遲尊站在高坡上俯視著正在空地上練習弓箭的貴族子弟們,兆席在一旁伺候著,瞧著皇上的臉色似乎不錯,可見是對這群貴族子弟的上進很贊賞,“皇上,奴才瞧今年一定能出幾個本領高的?!?/p>
“你看好誰了?還是——有人又給你塞銀子了?”尉遲尊雙手對握,指骨啪啪作響,只有兆席跟三哥知道他也是個嗜武之人。
兆席嚇得趕緊跪倒,“皇上明查,奴才這次可是誰的銀子都沒收啊。”再說往常收人銀子也都是皇上暗允的,皇上就是想通過他讓朝臣們知道些他想說又不能說的事。
“行了,不過是提醒你一下,省得你以為什么銀子都能收。有些銀子能收,有些是不能收的。”雙臂伸展兩下,真想下場跟這些人比試一下啊,不知道會是個什么滋味。
一道身影閃到了兆席身旁,兆席趕緊爬起來,連膝蓋上的雪都沒來得及拍,接了內衛手里的小竹筒轉遞給尉遲尊,“皇上,吏部葛大人的飛鴿傳書?!?/p>
接過竹筒打開,里面是兩行小楷:張盡年遭參,太后密詔汪淵。
尉遲尊看過后攥在掌心,背過手深深呼出一口氣,即而冷笑,這么急切,看來太后真是不想讓他過好這個冬天,可惜啊——最終還是他在狩獵!
“兆席!”將掌心的竹筒及密函交給一旁的內衛,“傳朕的旨意,今年誰狩得獵物最多,朕賞他一棟別院!”繼而又打了停的手勢,“再加他進驍騎營效命!”
“是——”兆席樂不顛的,他知道皇上這回是真高興了。
“守鷹,陪朕練幾拳?!睂ι砼缘膬刃l吩咐了這么一句,被叫守鷹的內衛卻始終不吱聲,更沒動作,他們的使命只有保護皇上,但絕對不能跟皇上動手。
尉遲尊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他不可能對自己動手,就算是他動手他也只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算了吧。”轉身下了高坡。
兆席則是深呼一口氣,“你還真是倔!沒瞧皇上正高興著嘛,好歹也哼一句呀。”
守鷹理都沒理他,跟在尉遲尊身后下了坡。兆席則在坡上氣悶,他跟守鷹、守鶴、守弒、守庶四人算是從小就認識,可惜這四人就是拿他另眼看待,他就知道,這幾個小子始終看不起他這半個男人的身份。
雪花粘成團,像是想把這天下遮住一般……太陽落山了,期待明天可以雪過天晴,這樣皇上也可以騎馬四處跑跑了,他最知道他的心性,原本是個不羈的性子,硬是磨成了如今的沉默寡言……
入了后半夜,南雪起身去查看金云溪的帳子,怕守夜的丫頭年紀小,睡過去不知道添炭,這么冷的天,炭火小了是要著涼的。
她睡在旁邊的小帳子里,離主帳也就幾丈的距離,披著斗篷沒幾步就到了。雪還在下,守衛的羽林兵丁個個都跟雪人似的,身上聚了厚厚一層積雪,也不敢撥下來,挺直地杵在那兒像一段段雪樁子。掀了簾子,只見里面兩個守夜的丫頭靠在火爐旁睡得正香,也就是給她瞧見了,要是讓巡夜的女官見了,怕不是一頓好打。
正想掀了帳簾查看金云溪的被褥,外面忽然遠遠地傳來幾聲吆喝:刺客——
南雪的心一抖,剛想出去查看,后襟卻被床上的金云溪抓住了,“先別出去!”
“娘娘?”
“外有兩萬驍騎營,內有五千羽林軍,皇上那兒還有上百名御前侍衛,再加上身手高強的內衛,誰敢在這關口上奪食?別跟著瞎著急,說不準是什么事?!蓖账齼A向于從他之外找原因,現在才知道,多半是他的原因,靜觀其變才是真得,就算她用盡腦子也不過是別人碗里的蛐蛐,再說看看如今這勢頭,顯然已經沒她的戲分了,與其撐在場子上被人當成眾矢之的,還不如退到后面為好。
南雪暗自嘆息,她就知道她睡不著,都后半夜了,還能如此機敏,可見根本就沒合過眼,也難怪,這才今天的工夫,就這么多事。
外面鬧騰了沒一會兒,就有前面的小太監過來給女眷們報平安,“皇上讓娘娘們安心,不過是些山野毛賊,不識龍駕在此,已被羽林軍拿下,娘娘們還是早些安歇吧。”
金云溪裹著被子發呆了好一會兒,為什么是羽林軍拿下的呢?外圍那些驍騎官兵難道差到連山野毛賊都不如?莫不是這本身就是一場戲?她似乎嗅到了某種陰謀的氣味。
南雪留在主帳里休息,她不想離開金云溪,出來兩晚就發生了這么多事,不守在金云溪身邊她的心安不下來,順手從箱柜上拿了條薄被靠在軟榻上,她也睡不著,心里老是不塌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