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尉遲尊暗中派遣數路人馬搜尋金云溪蹤跡的第十五天,魏、金兩國的邊城——祁羊城門口數百個等著入城的人堆里,站著兩個深蘭色粗布衣裝的婦人,即使脖子上的圍巾擋住了大半張臉,但她們依然是這群人里最受矚目的,原因無他,只因她們身上的衣服干凈、整潔、毫無破損!
金云溪本想暗中回到金國,畢竟離開了尉遲尊,除了兄長外,她一時真得很難找到什么人可以依靠,或者說得明白點,從一個皇妃突然變成了一個落魄的凡人后,她才發現自己到底有多么無能,連衣食住行都難以周全,更別提自己還身懷六甲,身邊又有隱帆這個大活人要養,如果不是莊妃事先在她包袱里塞了些銀子和首飾,她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祁羊城,此刻她終于明白了凡人的苦楚,那種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無奈,她還是第一次嘗到。加上身為女兒家,一路引來的麻煩就更多了,甚至于路上差點被山賊搶去做了壓寨夫人,要不是隱帆在最后時刻覺醒,她怕真會為自己離開尉遲尊而后悔。其實,說實在的,在渺茫的時候,她還真有些懷念他,不知道是在懷念他給她帶來的安逸生活,還是在懷念他這個人,或者說兩者都有。也只有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所希冀的自由是建立在皇家富裕生活上的,什么叫如夢方醒,什么叫井底之蛙,她終于算是明白了。
寒風卷著枯草葉吹到她的臉上,換了以前,她甚至還會覺得這是一種蕭索美,此刻她只覺得冷,只想找個暖和一些地方避避風。隱帆緊緊跟在她的身后,雖然到現在為止她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可明顯比剛開始那會兒強多了,起碼對她所說的話有反應了,盡管也僅僅只是轉個眼看她一下這類的反應。
裹緊肩上的棉毯,冷風一個勁地往脖子里鉆,她甚至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快冰住了。一只腫脹的、滿是紫紅色凍瘡的小手伸進了她的視野,在她胳膊上的包袱皮外碰觸了幾下后,又縮了回去,很明顯是在垂涎里面的幾只干硬的饅頭,金云溪抬眼看過去,只看到一雙膽怯的眼睛,那是一張贓污到幾乎只能辯清眼睛的小臉,身上的遮體之物也僅僅只是一件破舊的、四處露著灰色棉花的大襖,襖里面甚至可以看到他青紅色的皮膚,憐憫之心一下子躥了出來,因為她的肚子里此刻也有一個小生命,也許再過四五年也會長到這么高。
手伸進包袱里,摸了一只硬如石頭的饅頭,在掃視了周邊一圈,確定沒人看過來后,倏得塞進了小男孩的袖筒里。之前的經驗告訴她,在一群饑餓的人面前,想要保護自己就絕對不要把食物露出來,不是說些人有多壞,而是人的天性使然,在最極限的狀態下,人性即是獸性!
小男孩緊緊地抓住饅頭,甚至連帶也攥住了她的手指,那力道甚至超越了一個大人,此刻她才明白,原來剛剛他的眼神并非是因為垂涎別人的食物而膽怯,而是因為意圖搶她的饅頭被發現而膽怯,她分明從這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饑餓的野獸才有的眼神,但,轉瞬即逝。此刻她終于明白,人與獸的區別只是在于得到食物后的態度,人會因得到食物而獲得所謂的人性,而獸則仍然沒有改變。
從小男孩的袖筒里抽出手,在確定沒有引來周圍人的矚目時,她靜靜地縮回身子,遮好包袱,再不敢讓饅頭的形狀露出來,一當讓這群難民看到食物后,她真不敢保證會發生什么事,尤其是一群不被金國、也不會被魏國接收的中間地帶的難民,他們一直生存在土匪和兩國騎兵交相**下的這片蠻荒之地,沒有任何人對他們施過仁政,也許終將也不會有人愿意這么做。這樣一群絕望的人,也許能做出很多讓人絕望的事來。
在做了一系列的思考之后,她有些后悔昨日的鹵莽舉動,如果昨日不是這么急著出了祁羊城,而是打聽一下祁羊邊關的情況,今天她也許已經改走了南方水路,盡管路途相對遠了些,可比這條道安全多了,她一點也想不到魏、金兩國的邊界已經變得如此緊張,雙方都是只送人出,不放人進,即使平民也不行,看來如今就是在祁羊城門等到天黑,也不會有人為他們開門了。
事實上,如今她所站得地方即是兩國都不管的區域,哪邊都不讓進!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這錯誤搞不好會讓她最終死在這兩不管的地帶。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風也漸漸大了起來,比之白天更加肆虐,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身子已經僵了,趕緊把肩上的棉毯包到肚子上,她很怕肚子里的孩子會有事。沒想到她這個一直自詡聰明的人會失策到讓自己置身于如此境地,這算不算是老天對她的嘲笑?或許吧,但她絕不能就此放棄,起碼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放棄。
隱帆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哆嗦,擠在她的上風處,盡量給她擋著風,這讓金云溪感激涕零,她沒想到她會這么做,雖然她仍然不明白隱帆為什么會跟著她,而且在某些時候還會保護她,但此刻她真心覺得有她在身邊是件好事——是件非常讓她安心的好事。
西天上的最后一絲光亮被灰色吞噬后,整個天地也變得混沌起來,大風吹得人睜不開眼,沙粒、草屑、枯葉……所有能被風吹起來的東西,帶著強勁的力道打在一切阻擋它們的障礙物身上,金云溪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即便是想為自己自以為是的逃跑后悔也來不及了,此刻她只希望這狂風能夠趕快停下,或者變小一些……
當天色稍稍變淺了些時,她的內心無比歡喜,那預示著太陽即將要升起來了,這還是她第一次覺得黎明原來這么有意義,這么讓人期盼!
當紅紅的太陽真得升起來時,她甚至激動地想哭,不是被什么壯闊的景觀震撼的哭泣,而只是純粹地為了冰冷的黑夜終于過去而哭泣——很單純的!
雙手捂著臉孔,讓這不知道所謂的、單純的眼淚釋在手掌上。
打開手掌時,本想拉隱帆找個隱人的地方吃東西,沒想一睜眼見到卻是昨日那個小男孩。小男孩正站在她面前,破爛的臟褲子下是一雙光光的、紅腫的腳。見她睜眼看他,立即雙膝跪下,一個頭磕了下去。磕得金云溪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為什么有這種舉動。
小男孩磕完頭,爬起身走到一個蜷縮在草堆里的老人身邊,從破襖的夾層里取了半塊饅頭——昨日她送給他的那只,將半塊饅頭硬塞進了老人的嘴里,撐得老人的兩腮鼓鼓的,老人卻仍沒睜眼,原來……他已經凍死了。這個認知一旦確立,金云溪突然只覺得胸口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有些難受。
小男孩有模有樣的找了三根枯樹枝插在老人身前的泥土里,再在他的身前跪下,像是經常做這種事一樣熟埝,一切做完后,小男孩站起身來到金云溪身邊,一屁股坐到了她的身旁,臉上淡然的仿佛剛剛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原來,死亡是這么簡單的一件事!
“他是你的親人?”她真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么淡然對待死亡的人,而且還是個孩子。
小男孩搖頭,贓污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認識他吧?”
點頭。
“……”剩下來,她真不知道要問什么。
“他說要跟著他就要先給他磕頭,等他睡過去了也要給他磕頭。”小男孩半天后說了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金云溪站起身,來到老人的身邊,這是個瘦弱的老人,從他干裂的土色嘴唇可以知道是被饑餓和寒冷奪去了生命,兩腮鼓鼓的卻更顯他的瘦弱,不知道什么原因,金云溪這次并沒嘔吐,即便老人的死相很難看也沒讓她產生嘔吐之感,她能猜測到小男孩與這老人的關系,應該是老人在逃難的路上撿了喪失父母的男孩,并教會他在自己死后以剛剛那樣的方式乞求另一個好心人的收留……
此時,她再難私自斷定這群人的品性,這老人讓她見識了最普通的凡人的人性,而這些并不在她的思考范圍之內,可以說,她那套歸類別人的論詞只能用在皇家那些上流社會里,如今,她只不過是個不如普通人的普通人而已。
彎身抓了一把黃土灑在老人的身前……在不知道自己前途的時候,她居然又收留了一個人。
仰臉望向初升的一輪紅日,看來她的前途似乎也越來越渺茫了……
隱帆仍然縮著身子,對眼前的場面視而不見,只是挨在土堆底下呆呆地望著天際的某一點,她的眼睛里僅僅只是倒映著金云溪的背影。
小男孩也縮在一邊。
放眼望去,昨日的那數百個等在城門外的難民也都縮在地上,有的剛睜開眼,有的可能永遠也睜不開了,與死人睡在一起似乎已經不再是什么令人恐懼的事了。
北面的土山之間慢慢升起了一層濃郁的黃霧,在隱帆睜大的瞳孔里,金云溪感覺到了某種危險的信息,小男孩似乎也有所感覺,趴在地上,耳朵貼著枯草皮,與隱帆一樣,他的瞳孔也在慢慢放大,他們兩人都不自覺地瞅向金云溪……看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話真是有來頭的,如今饑寒交迫,如果再加上土匪橫行……看來老天爺真是想讓她見識一下什么叫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