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總是夢到以前的事。
夭夭說:“大概是因為天氣暖和了,所以睡得有點多了。主子不用擔心。”
夭夭是照顧我的婢女,說是婢女其實我卻是把她當妹妹看的,因為她只有八歲。她是戰俘,本是要處死的,我看她可憐,便求王爺把她賜給我。那年她只有六歲,那時候我還擁有世界上最美的一雙手,是王爺最寵愛的舞姬。夭夭是現在唯一肯對我笑,把我當作她的主子的人。其他的仆人們都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個巫女,最不詳的巫女。也因為,我們巫族已經滅亡了。
遙遠的,有聲樂響起來,我問夭夭,今天外面有什么喜慶的事嗎?夭夭猶豫著說:“盧國的公主在給王爺排一支舞,再過幾天是王爺的生辰。”
因為是剛睡醒,腦子依然有些不清楚。卻聽到夭夭驚喜地說:“主子,是王爺來看您了!”
我從錦被里掙扎了一下,也就放棄了。感覺有人坐在了我旁邊,應該是嘉禾。我模模糊糊地問他:“今天的太陽還好嗎?”
他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錦瑟,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習慣性地伸手去揉眼睛,手肘碰到白綾的時候才想起來,我的眼睛和手都被挖去了。
又是過了好一會兒,嘉禾說:“錦瑟,我會娶你,我會是你的眼睛,我會是你的手。”
錦瑟,我會是你的眼睛,我會是你的手。
我掙扎著往后退了一下,那天的事情又向我襲來,恐懼讓我渾身顫抖。
嘉禾伸手摸我的臉:“錦瑟,你怎么了?”
我壓著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突然有點頭疼,想要睡一會兒。”
從前那么依戀的懷抱,從前那么依戀的人,如今卻讓我恐懼地裝都裝不下去。既然你從來沒有愛過我,為什么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呢?
當初當初,感覺都像是前生的事了。
嘉禾離開了。夭夭把門關上,我又躺回床上,腦子里思緒翻飛。一會兒是母親臨死的臉,一會兒是七觴琴,一會兒是家鄉,一會兒又是自己血淋淋的雙手,那是自己看到的最后的東西,接著眼睛就被剜了下來。再也看不到東西了。
我好痛,更多的是傷心,嘉禾,我再也不能彈琴了,我再也不能跳舞了,你不是說,我有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一雙手嗎?你不是說,我天生就是該跳舞的嗎?你騙人。心里痛得不能呼吸,卻流不出眼淚,只是木木地疼成了一片。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想他的臉。
我想,我應該回家了。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就回我的家鄉去,雖然我的國家滅了,可那里還有山有水。我原本就是生活在那里的。
第二天一早,夭夭輕手輕腳地進來,輕輕地叫我:“主人主人,您醒著嗎?”
我咳了一下:“什么事?”
夭夭站在我床邊:“王妃請您一同品茶。”
我拿被子蓋住臉:“就說我還在睡。”
我不知道這個盧國的公主為什么要頻頻向我示好。或者是因為得了我的眼睛讓我成為了瞎子。可是,明明就是她讓嘉禾剜掉了我的眼睛的,讓嘉禾剁了我的手。我的手,可以彈名動天下的曲子的手。
我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小姑娘了,想跳最美的舞,彈最美的曲子,只討一個人歡心。
下午的時候,夭夭叫醒我,說今天院子里的曼陀羅開花了,很香。她搬了把椅子,伸手來扶我的時候我推開了,我伸著手試著摸過去。我想,等我回到家鄉也是要一個人過的。
曼陀羅花開得很好,從花香里就聞得出來。我又想睡覺,迷迷糊糊地好像做了一個夢。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巫族被滅的那個晚上,我縮在床抱著母親臨死交給我的琴,一邊告訴這是一個噩夢。卻被人一把拽了出來,我用力掙扎卻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我卻沒有學乖,伸手甩了過去,或許是那個健壯的男人沒有想到我還敢還手。我居然成功了!代價是接著下了死手的毒打,當我被打得抽搐著已經喊不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人飛起的頭顱,溫熱的血撒在我的臉上我緩緩抬頭。
嘉禾伸手抬起我滿是血污的臉,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錦瑟。”
然后他說了世界了最美的一句話,他說:“錦瑟,你愿意嫁給我嗎?”
錦瑟,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沒有力氣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然后就沒有了意識。
后來他把我帶回他的國家,我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原來就是名動天下的嘉禾王爺,當時最強大國家于闐國的國王是他的哥哥。他是他們國家的戰神。我們小小的巫族被滅,本是不可能驚動他的,他也只是路過。他以七千人戰勝了十萬大軍,卻也遲了。從此再也沒有巫族了。
可是,在家里沒有人承認他是我的夫君,他也從為沒跟他的哥哥提起過要和我舉行婚禮。可是他卻對我很溫柔,我可以給他跳舞,這就夠了。我覺得很圓滿。
那天我去散步,忽然聽到幾個下人說話:“王爺帶來的這個女人也叫錦瑟和盧國的公主名字一樣,聽說王爺一直思慕盧國公主,不過,盧國的王要求太苛刻,王一直沒有做到,還好王爺打了勝打了勝仗,聽說要成全公主和王爺呢?”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也只有公主能配得上咱們王爺呢!”
和現實一樣的夢就到這里,我心里卻疼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摸索著想進房間,手伸出來卻發現已經沒有手指了。
夭夭來扶我,仔細地告訴我腳下哪里的臺階。
入夜,夭夭說:“主人,王爺今天可能來看你呢!”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自從那個盧國的公主來了以后,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他晚上再也沒有來過了。
那時候,如果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是我的名字,我自然可以改一個啊。可是,他卻說他喜歡我的手,喜歡我的眼睛,喜歡我彈的曲子。他娶了我,還將我帶回了家。
我最擅長自我安慰,所以,他思慕盧國公主的事我聽到了也當作沒聽到。
我想,他總是娶了我的,雖然在他的國家沒有舉行婚禮,可是,按巫族的禮節舉行了的,我們是發過誓言的。我還會彈最美的曲子,跳最美的舞,總有一天他會愛上我的。
而他,也的確對我很好,我時候我就想,即使他把我當成那個盧國的錦瑟公主也沒有關系。他贊賞我的曲子,贊美我的舞,他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呢?是不是發現我比那個公主好了呢?
愛,有時候會讓人變得很卑微。
可是,那件事發生了。我失去了雙手,失去了眼睛。我再也不能跳舞,再也不能彈奏了。
那天盧國的國王帶公主一起來到王府,在宴會上我穿了最美的衣服,跳了我自以為最美的舞。當我忘情地跳的時候,華美的羽衣飛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旋轉著。每一個轉身每一個回眸,都傾注了我所有的感情。盧國的公主卻突然件手后住了雙眼,血從她的指縫流下來,她大喊著說我用了巫術刺了她的雙眼,她說我是妖女。
我爭辯著說:“不,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嘉禾,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我跑過去抓住嘉禾的衣服大聲地喊,我希望他相信我,即使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只要他相信我就好,我沒有,真的沒有!現在想來,那也的確是徒勞而已。
嘉禾抱了公主急急地走了,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可那時候想,我為嘉禾跳了那么多舞,為他彈那么多琴。他總有一點點喜歡我的,他總是相信我一點的,哪怕他相信我一點。我就是被賜死也無所謂的。
可是我沒有被賜死,那天晚上嘉禾來找我:“公主的眼睛瞎了,你要把你的眼睛換給她。為了平息盧國王的怒火,你還要把雙手剁掉。不要怕,錦瑟,我會娶你的,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的手。”
他不是已經娶了我嗎?難道我們之前的婚禮都不算嗎?心里登時冰涼冰涼的,除了恐懼,還有憤怒!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我抓住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她憑什么要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不相信我?”
他很平靜地摘掉我的手,繼而冷笑:“她為什么要刺瞎自己的雙眼,她瘋了嗎?
錦瑟,你真讓我失望。”
心里突然尖銳地痛了一下,然后整個地痛成了一片。
在這里,他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只要能看著他,只要能跳舞給他看,只要能彈琴給他聽,也是好的。他不知道眼睛和手對我多么重要。
我被剜去了雙眼,斬斷了雙手。是嘉禾親自動的手。三天后我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盧國公主。她說:“你這雙眼睛,比我原來的要美得多。”
我大徹大悟:我不過是個替代品,他真正的心上人來了,我自然是要被扔掉的。
是誰捧你入了天堂,誰又推你下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