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丁茶(小隨筆)——一場花事未了的哀傷
請您尋出家傳的紫砂壺,坐在那株盛開的白薔薇下,煮上一杯苦丁茶,聽我說一個關于暗戀的故事。您這一杯茶喝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一)
窗外是盛開的月季花,肥厚的花瓣層層綻開,氤氳的香氣濃郁而香甜,花瓣美艷得俗氣。阿細聯想起站在路邊媚笑的娼妓,有濃烈的脂粉味。
阿細出了班級,下了樓梯,再轉個彎,走幾步,就看到那株盛開的白薔薇。純白的花瓣在陽光下晶瑩剔透,陽光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阿細的嘴角剛想輕輕上揚,可是總有這樣戲劇的效果,一陣風輕輕吹過,蒼白的花瓣便輕輕地落下來,像誰用手指剝落滿天的星光。招惹著阿細的心一陣一陣地難過:“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香榭,落絮輕沾撲繡簾。”身后傳來男孩子的聲音,阿細也沒有回頭。于是,男生走到她面前,幫作驚訝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女孩子:“別人哭起來都是梨花帶雨的,你一哭怎么讓我想起了黃土高坡的雨天!?”
阿細依然低著頭,閉上眼,淚水啪啪地往地上落,止不住。
“行了,不就是數學沒考好嗎?至于嗎?”
阿細抬起頭,淺金色的黃昏里,少年如女孩子般漂亮的臉上故意顯出的不屑和眉眼藏不住的笑意,美得,如若仙境。
阿細怔了怔,忽然抄起少年白襯衫的一角鼻涕眼淚一陣猛擦,揚長而去。毫不顧身后傳來的殺豬般的嚎叫:“我的襯衫!待會我還要去見琴渺,你不是我兄弟!”
琴渺?就是那個文理兼具,詩詞雙全的才女,柳琴渺嗎?
(二)
周末的午后總是讓人忍不住慵懶,所以,阿七來到阿細家的時候發現薔薇花架下,阿細以熟睡的表情候著自己。
阿七抱著的數學資料坐在女孩的對面,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安靜的阿細微微瞇著眼睛,在落在頭發上細碎的花瓣的點綴下,有一種不染凡塵的美。
頭頂的遮陽傘被猛地拿了下來,刺眼的光芒突然涌進來。阿細扭曲著身體伸了個很大的懶腰:“啊——哈——哈。”抬頭便看見男孩子滿懷的數學資料書,突然慘叫一聲重新趴到桌子上裝尸體。
男孩然后轉過頭,對著屋子里面喊:“阿姨,阿細她不……”桌子上的尸體突然飛起來,一巴掌堵住男孩的嘴:“七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把手拿開,手下是男孩的笑容,緩緩如薔薇綻開。阿七似乎特別喜歡微笑,就算是和女朋友分手的時候,他也會把嘴角扯到一個完美的弧度,用迷人的聲音說:“對不起,我已經不喜歡你了。”然后微笑著轉身,臉上依舊是蠱惑人心,相逢氣而妖嬈的笑容。
“叭!”頭上挨了一記的阿細回過神來,看到面前的函數題,忍不住悲鳴:“為什么要有數學這東西?”
(三)
又是一個午后,阿細瞇著眼,像剛從門口掛著三碗不過崗的店里喝了十八碗出來,以剛睡醒的表情在操場跑道上晃,嘴里還哼著她獨有的調不知道跑到哪兒的歌。
看到一雙白球鞋,再往上看就是阿七那張挨千刀的臉,阿細剛要發作,忽然發現旁邊還有張臉,目若秋波,顧盼生輝,長長的頭發水一樣瀉下來,像從古書里走出來的美人。
“你的口水要流到地上了。”阿七很“好心”地提醒。
阿細擦了擦嘴角,發現什么也沒有。
“她是琴渺。”
“玉碎滿地琴聲渺,好名字!”
“你嫂子。”
“玉碎滿地琴聲渺,好名字,好名字!”阿細機械地重復剛才說過的話,突然就沒有了平時的伶牙俐齒。
不是“女朋友”,而是“嫂子”,不是說,不可以叫你的女朋友“嫂子”嗎?
阿七轉過頭,對手邊的佳人說:“這是阿細,我一起玩到大的哥們兒。”
女孩子嫣然一笑,像朵盛開的百合:“你好,阿細。”
阿細把手放在額頭做了個不好意思的表情,低頭落荒而逃阿七看著阿細的背影微笑著轉身,他沒有看見阿細垂下的眸子瞬間掠過的苦澀和蒼茫,如同退潮之后荒蕪的海灘。
她逆著夕陽厚重的金黃色,看兩人如此般配的背影眼睛突然像進了沙子一樣難過。
玉碎滿地琴聲渺,紅妝難掩淚妖嬈。愁心深錯黛眉梢,為君一曲《南宮調》。
(四)
“她沒有爸爸,難道她是撿來的?”
“不,她是個私生女……”
剛一轉過樓梯,阿細就聽到走廊里又有人在人背后嚼舌根,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所以,阿細只是輕笑了一下,從她們中間穿過去。
可是,有人擋住了她的路,那個班里最愛傳播別人緋聞的女孩子用挑逗的語氣說:“上官細,你爸爸呢?你沒有爸爸對不對,你媽沒有結婚就生了你,你是……啊!”
她沒有說下去,練過跆拳道的阿細微瞇起眼睛,然后一拳頭揮了過去。
手腕一緊,竟然有人硬生生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轉頭,是琴渺!只知道她文文靜靜的,想不到也會功夫。她輕輕地用力,阿細就感到手腕生疼。
她依然帶著滿身古典的氣質,高雅而迷人的笑容。她放開阿細的手,把下巴抬起來,瞇起眼睛,注視著因為盛怒成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的阿細,像注視一個被惹怒了的小獸,略帶著玩味的表情。
然后她湊近阿細,注視著她的目光,用很輕的聲音說:“她說得沒錯,你是一個不該出生的孩子。”
“叭!”憑她的身手,竟然沒有躲,這一巴掌就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她的臉上。
琴渺捂著臉,梨花帶雨地看著阿細。阿細的身后,阿七的瞳孔因為盛怒而變得漆黑。
“阿細!你太過分了!”
阿細沒有回頭,她朝著走廊盡頭的樓梯跑過去,眼淚狠狠地砸在地上。
媽媽在花架下織毛衣,純白的毛線在她的指間纏繞。媽媽表情恬靜,頭頂的白花也安靜地注視著她。
“怎么了阿細?跟人打架了?”媽媽停下來,滿臉淚痕的阿細目光森然,她突然感到強烈的不安。
“阿細,是不是和阿七那孩子吵架了?”媽媽的聲音很平靜,“是不是,阿七?”
阿細轉身,身后阿七滿臉的歉疚:“阿細,對不起,是琴渺的不對,我代她向你道歉。”
陽光下,男孩子一臉的歉疚,驕傲的他,竟為了另一個女孩子,這樣對她低聲下氣。記憶里,他的身后永遠燦爛的陽光,在此刻突然碎成千萬片,揉進了她的眼睛里,生疼!
“阿細,不可以這么沒有禮貌……”
阿細突然轉身沖進了房間,一聲驚天動地的關門之后,整個世界安靜下來。
(五)
晚飯的時候,媽媽敲開阿細的門,對著躺在床上的女兒輕聲地嘆息:“阿細,你是不是喜歡阿七?”
阿細看著窗外,今天是初一,流云勾引著月圓,夜里的蒼穹仿佛一潭滴入墨汁的湖水,更襯得滿月的璀璨。
院子里,薔薇花的花期快要過去了,月光下有細碎的慘白不停地落下來。
“媽媽,現在可以告訴我我爸爸的事情了嗎?我長大了,自己的身世也應該知道了,所以,請你不要再騙我了。”
媽媽抬頭看向窗外,月色如水,月光灑下來,照在她的臉上,那樣恬靜的美,像一朵月色下的水蓮。媽媽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很美的女子。
“阿細,十七年了,我等了他十七年,怨了他十七年,想了他十七年,恨了他十七年。可是,十七年前的相遇,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還要感謝上蒼讓我遇見他,讓我有一個可等、可怨、可想、可恨的人。
遇到你父親的時候,我在一家酒吧唱歌。我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祖父母,做生意賠了好多錢,然后他們就雙雙自殺了。為了生計我去酒吧唱歌。可是,他們欠了好多錢,債主們經常去酒吧找麻煩,有時候實在拿不到錢,就對我拳打腳踢。
那天,他們又來了,我被他們打得全身是傷,在地上爬不起來。這時候,你父親出現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看著他,他走過來,低下頭看著我,說:‘疼嗎?讓我的司機送你去醫院吧?’
我抬起頭看他,他墨色的頭發,筆挺的眉毛,還有眉間的氣宇軒昂,逆著金色的燈光,那一瞬間,我有種錯覺,他就是那個駕駛著太陽的人,帶來光明和溫暖。
他幫我還了所有的債,并且,給我和以前一樣的公主般的生活。他沒有對我要求過什么,可是我還是選擇和他在一起。雖然,我知道,他肯定有妻室。
后來,我懷上了你,有一天,他忽然告訴我說,他要出趟遠門。可能要好幾個月才能回來,也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要我找個人嫁了,不要等他。
他走了,三個月后,你出生了。又過了半年,他沒有回來,我賣掉了房子,搬到了這兒。
到現在,我都一直耿耿于懷,他去了哪兒,他從來不說他工作上的事,甚至,有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因為,他一直都沒有出現。
阿細,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什么?恨你生了我?還是恨你養了我?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是個私生子。你編了那么多故事,我又何必拆穿了,讓你我都不好過呢。
我從來都沒有恨過,我反而覺得很幸福,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我有爸爸,我的爸爸很愛我的媽媽……”
(六)
遠處是黑壓壓的烏云,不時還會有閃電伴著隆隆的雷鳴。似是有一場子很大的雨要來了。阿細低頭收拾書包,忽然感覺頭頂有陰影。她抬頭,是阿七的笑臉,他把一個藍色的東西放到她桌子上,然后轉身走開了。
是一把藍色的傘,可遮陽,可遮雨,阿七像寶貝一樣地收著。曾經她要借,兩個人打了一架也沒有借過來。
阿細把傘撐開,好漂亮,純白色的薔薇印在天藍色的傘面上,怎么看都覺得舒服。阿細忍不住輕輕地笑了。
在傘的里面,有一行小字。
“不羨九天逍遙仙,與細同做并蒂蓮。——阿七”
阿細沉默,把傘收起來,出門下了樓梯,外面已經下了雨,她沒有說話,依然走了進去。
她淋著雨,依然是高興的。這感覺,好像小時候考試,卷子發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自己知道的。
如果這時候你從A高門口路過,你會看到一個女孩子,抱著把傘在雨中走,周圍是傾盆大雨,她的笑容像三月溫暖的陽光。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坐在客廳里,沒有開燈,屋子里漆里一片。阿細打開燈,發現媽媽滿臉淚痕,已然哭了好久。
阿細走過去,拿起媽媽手上的紙看了好久,然后輕輕放在客桌上。從洗手間拿濕毛巾給媽媽擦臉。然后,轉身進了洗手間,她得洗個熱水澡,不然會感冒的。
?
第二天,阿七早早地來到阿細家的門口,敲了敲門,門開了,是房東。房東告訴他,阿細母女兩個一大早就搬走了。
世界突然沒了聲音,阿七站在那里,早晨的陽光斜斜地照下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白花落盡的薔薇伏在墻上看他,目光森然。
(七)
午后的陽光真好,阿細端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這兒很好,尤其院子里也有株薔薇,雖然沒有晶瑩剔透的白花。可它站立的姿態也美得不可方物。
花架下忽然出現一個少年,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他看著阿細,唇角翹起完美的弧度。
“阿七?”
“我總會找到你的。”小時候捉謎藏一樣,阿七找到阿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阿細輕笑:“呵呵。”
她突然收起笑容:“你都知道了。”
“是。”阿七收起笑容,眼底有氤氳的霧氣。
“呵呵,有什么好傷心的,人都要死的,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什么分別。”
“我喜歡你,從很久很久的過去到很遠很遠的將來。”
“將來,我還有將來嗎?我擁有將來的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你相信奇跡嗎?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一定有一個人的骨髓是和你一樣的。”
“無論我有沒有將來,我都相信奇跡,因為,有你在。”阿細綻開笑容,于是全世界都開滿了花。
天空是一個期限,沿著它,你就可以找到時光的源頭。
你的一顰一笑,每一道起伏的弧線,每一處收梢的轉折,每一個表情的擱淺,都根植在眼底,日光傾城,讓我一直一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