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一陣細碎的鈴鐺，我不會相信坐在李淵身邊的這位新晉寵妃會是唐國公府那個會種牡丹花，笑起來很甜的小棠。
李世民告訴我說小棠是回家鄉了，怎么會成了李淵的妃子呢？
之后的表演我不知道是怎么完成的，彈琴唱歌都已經成了下意識，小棠認出我之后開始躲避我的目光，坐立不安，把頭發上的流蘇扯在手里絞來絞去，一雙原本機靈活潑的杏核眼此刻看起來暗淡無光。
“好！梨融花苑果然不同凡響。要不是因為你們兩個是太子府上的，朕一定讓你們進宮里來。”李淵龍心大悅，贊嘆道。
“皇上過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府的人就是皇上的人。”綠翹鶯聲燕語，婉轉說道。
“哈哈哈哈，這姑娘會說話！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綠翹。”
“名字也嫵媚別致。很好。彈琴的那個怎么不說話？你叫什么？”
“皇上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顧凝曦。”
“顧凝曦？是了，朕認出你了。”
“你就是顧凝曦？”李淵右手邊那個貴妃打扮的女子猛然站起厲聲喝問。
“我是。”我嚇了一跳，這女的聽到我的名字怎么反應這么大？我已經紅到太極宮里了嗎？
“皇上，就是她動手打了臣妾爹爹！皇上，你要替臣妾做主。”
聽了這話我立刻明白眼前這個正扯著李淵衣袖撒嬌拋媚眼的就是尹德妃。
“那件事朕不是跟愛妃說過了，只是誤會一場。”
“臣妾不管，爹爹現在還臥床不起吶。皇上上次說那個韋將軍有軍功在身，不能治罪。那她呢？她不過是個歌姬，都大膽到去爹爹府上鬧事的程度，皇上，你要是不重重罰她，那以后那些刁民不是都敢欺負臣妾爹爹了？皇上。臣妾不依。”
這尹德妃的長相絕對不是傾國姿容，但那聲音真是軟的像水一樣。金陵的清歌館、東都的嚶鳴閣、冀州的檀云軒、長安的梨融花苑和淡月閣，我呆過的這幾個歌館都是各地拔尖兒的，見過不少歌姬，還真沒有一個的聲音能像她這樣讓人一聽全身就酥了的。難怪她受寵。
“那愛妃你說要怎么辦？”李淵果然被尹德妃嬌媚的小嗓子迷的暈頭轉向，改了口風。
“這個嘛……”尹德妃拖長了音調看向我，柔柔一笑，“臣妾暫時還沒有想好，要不皇上把她交給我，讓臣妾回去慢……慢……想。”
尹德妃說完，款款起身坐在了李淵身邊，執起桌上的酒壺給李淵添了一杯酒。
“皇上，你可要依臣妾啊。”
“只是她是太子府上的，你帶回去……”
“皇上，方才那位綠翹不是也說了嘛，太子府的人就是皇上的人。不過是個歌姬，太子不會介意的。況且，太子對皇上最是孝順的，會有什么不依的？”
“嗯，愛妃說的是。那就隨你吧。”
“臣妾謝過皇上。今日是董妹妹的好日子，我就不在這打擾了。皇上陪妹妹再多喝幾杯，臣妾就先告退了。”
“愛妃果然善解人意，來人，好生服飾貴妃回去。”
尹德妃起身行了禮，便帶上我出了棲鳳閣。被帶走前我回頭拼命使眼色給小棠，現在能救我的只有她了。可她卻還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只低著頭和李淵說著什么。
尹德妃一直沒跟我說話，只在前面慢慢走著。一會兒停下來摘幾朵花，一會兒又站在河邊喂一會兒魚。她倒是悠閑，我是出了一頭的汗。
又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個水榭上，尹德妃終于住了腳，撿了個石凳坐下，讓宮女端茶來。
“本宮以為你有多大本事，敢到我們尹府門前鬧事，原來是個歌姬。”
“貴妃娘娘，這件事我真的是要解釋一下。我從頭到尾都沒想鬧事，這真的只是個誤會而已。”
“是不是誤會都無所謂，本宮沒興趣聽你解釋，這件事也不是本宮有意要刁難你。今天本宮把你帶到這里也不是真要處置你，只是有人想找你罷了。”
“是太子吧。”
尹德妃有些驚訝，側臉看向我，我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這件事其實并不難猜測，之前榛兒告訴我尹阿鼠去找過太子，這件事自然是他。
“凝曦，你這么聰明我倒真不知道是不是該留著你了。”
我回頭，太子李建成負著手站在我身后，雖然嘴上說著這樣的話，臉上卻還是款款笑著。身上的明黃色太子服穿在他身上倒是相得益彰，只是不知他還有命穿多久。
“建成多謝尹貴妃相助。謝禮已經送入鳳翔殿，還請娘娘不要嫌棄。”
“太子殿下客氣了，不過是舉手之勞。”尹德妃笑容滿面的說。
“既然人已經帶來，就不敢再勞煩貴妃了。請貴妃休息去吧。”
“沒關系，我也閑來無事，陪太子在這里說說話，喝杯茶也好。”
“多謝貴妃盛情，今日太陽有些大，貴妃這細嫩的皮膚可經不起，還是請回吧。”
尹德妃略轉轉眼睛，“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了。”
太子一拱手，“請。”
尹德妃起身淺淺一福，便走了。她經過太子身邊的時候，略頓了一下身子，抬手扶了扶發上的花簪，抬起的衣袖似是不經意的輕輕掃了下太子的臉頰。兩人的眼睛只對看了一眼，尹德妃便翩躚走了。
“太子怎么會不知道該不該留著我？你對我不是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嗎？隴西公。”尹德妃走了，許多話就可以敞開說了。
李淵很少讓李建成上戰場，一直倚重他做唐國公府的公關是有理由的。就算此時被我這樣拆穿，太子還是能一臉真誠坦蕩的看著我，眼神沒有絲毫退縮。好像他還是引我為知己，一切都只是誤會罷了。
“司馬德勘和趙元樞是兩個沒用的，不僅沒幫我除掉你，連宇文化及都沒殺了，還被人梟首示重。讓秦王有機會帶兵征討宇文化及，又立下大功。”
“我也沒能阻礙太子的大計，你還不是順利入主東宮？”
“入主又有什么用？坐不坐的穩還不好說。本來想借著尹德妃的手壓一壓秦王的氣焰，誰知又冒出個韋珪，拼命保下了他。還又給了他帶兵的機會。”
“你是怕他成為你東宮的威脅？”
“威脅？他不配！那是抬舉了他。他不過是個討人厭的障礙罷了。”李建成說這話時才略皺皺眉，表達他的嫌惡。
“你為什么那么討厭他？他是你弟弟，你在東征的時候甚至還想親手殺了他。”
“我為什么不討厭他？他那個低賤的娘親不僅奪走了父皇對母后的感情，他的出生也讓父皇對我開始不聞不問。后來他那個娘終于死了，父皇把他領回家。從此騎射帶著他，出征帶著他，上任帶著他，見客帶著他，父皇做什么都要帶著他！竟當我這個嫡出長子如無物！”
“這是你父皇偏心，你何必恨秦王。”
李建成完全沒理會我的話，兩只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面前的那一池碧波繼續說道：“我也不愿整日陪那些人喝酒追歡，我也不愿低頭俯首四處拉攏別人，更不愿低聲下氣的去天天求別人。你知道我有多討厭突厥人嗎？可為了讓父皇高興，我陪著咄吉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喝到我膽汁都要吐了出來，我還是繼續跟他喝！這三天里我陪盡了笑臉，就差給他跪下了。所有人都只看到秦王前線風光，說他為了大唐出生入死，軍功赫赫，又有誰知道我的辛苦呢？”
李建成越說越激動，但也只是聲調的波動，臉上不見絲毫情緒，也虧的他如此涵養。只是他的想法太過偏執，勸已經是沒用的。
“秦王剛走，太子就立刻把我弄進宮來是要做什么呢？”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我如果說是因為我許久沒見凝曦，想念我的知交好友了，你信嗎？”
我實在是佩服李建成說謊話的實力，何止面不改色，更是情真意切。
“到了這時你又何必說這些話？你到底要做什么？”
“凝曦，其實我并不想殺你，只是你對秦王實在是太重要了，要想除掉他，必須要利用你。當初秦王并不愿參與叛亂，但一知道你的‘死訊’便主動請纓征戰，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實在是重。只要有你在手里，以后的事就好辦了。好了，我今天跟你說的話太多了。凝曦，你是自己跟我回東宮呢，還是讓我找人‘陪’你回去呢？”
此時太陽的位置有些偏了，正好落在了李建成身后的位置。我逆著光看著他，同我第一次在海上見到他時的情形一樣，他笑著遞給我自己寫的《蒹葭》琴曲，溫和如玉，只是心境卻已大不相同了。
“太子不要著急把她帶走，本宮還有話說。”
我身后一個女子的聲音伴著細碎的鈴鐺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