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宮中。
皇后柳巽言一身嫣紅色牡丹錦衣,于雕紅楠木椅上細品著碧螺春,金線繡出的紋樣在室內散出微光,襯出如玉般美好的容顏,杏目中一剪秋水脈脈動人,瞳光卻甚微,似暗藏心事。
她望著桌前被瓷盤扣著的盤子,眉見愁絲浮現,啟唇喚道:“凝兒?!?/p>
一名宮女聞言馬上湊到跟前:“娘娘有何吩咐?”
“你可去請過皇上了?”她緩緩將青墨色茶杯放置一旁,抬眼的瞬間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是…已經請過了?!蹦齼郝暼缥脜?,話末帶著幾分顫音。
掌事姑姑殊香正端著一個錦盒進門,聞言將東西放置一旁,上前責道:“既然已經請過了,皇上怎么還沒來?定是你這丫頭偷懶!”
凝兒臉色煞白,慌不迭地跪在地上,大喊冤枉,求皇后寬恕。
皇后搖了搖頭,嘆氣道:“她哪里敢?有人這幾年恩寵不衰,即便皇上今日留宿她宮里,也是情理中?!?/p>
殊香有些不忿:“可…今日是娘娘的生辰!”
“罷了,反正每年皇上都要為本宮過一次生辰,少這一次而已?!被屎笃沉斯蛟诘厣系膶m女一眼,抬手示意退下,端起茶杯淺飲。
殊香轉移話題道:“娘娘,皇上已經托人送來了生辰賀禮,您要看看嗎?”
皇后悶悶地“嗯”了一聲,等到殊香打開錦盒,才漫不經心地朝那一望,登時不敢相信般瞪圓雙眼,半個身子都凍住似的。
里面裝著一套春帶彩翡翠茶具,卻不像新造的,都蒙了一層的灰塵。
她怔怔看了許久,突然連聲笑了起來。
殊香以為她太過惱怒,趕緊開口勸慰:“娘娘,皇上前朝事務太過繁忙,娘娘的生辰禮物極有可能是敏妃準備的,這作不得數?!?/p>
皇后笑意不止,“嗯”了一聲,拿出一塊繡著春鳥絮柳的帕子用力捻了捻,“新人也快進宮了吧?殿選那日本宮抱恙未能看到,如今好了,得為皇上打點妥當這些事了?!?/p>
周圍宮人皆屏息不語,生怕下一秒這片陰翳之下便要爆出雷霆霹靂。
鳳儀宮頓時安靜異常。
她冷眼瞧著那套茶具,將揉成一團的帕子丟在一旁,用平淡的聲音打碎這片沉寂:“還愣著做什么,“皇上”心意如此,就將這套新茶具換上吧?!?/p>
殊香替地上的凝兒使了個眼色,指她去換好茶具。
與此同時,林清萸在為入宮前做準備,她提前將那包銀子分成幾份,租下一名丫鬟跟在身邊打點事務。
她在京中并無親友,只得暫住東街的風竹客棧,想到來日接旨受封,還留宿在客棧中實在不成樣子,不禁泛起愁來。
衣日常吃住花銷都需要銀子,來日打點宮人掌事總不能太寒酸,難免受后宮議論,若被人發現囊中羞澀,免不了被人看輕,到時候那一番說辭指不定多不堪入耳,以后在后宮之中要如何立足?
于是她索性退了客店,使銀子打聽到西邊街頭一戶人家不日便要全家出游,會留幾名丫鬟小廝看管府邸,只說是名姓陸的人家。
若是能租賃幾日,便也能解燃眉之急了。
她來到府門,見兩樽雕得栩栩如生的青石獅子立在梨木門的兩側,小心地往里瞧了一眼:院門種著棵井口大的桂花樹,香芽掛滿枝頭簌簌地一串,恍惚間便能嗅到花香一般,樹影下青石桌凳,茶具皆齊。
一名護院見她在府宅門口,便朝里頭的管家說了聲,要不要去請家中的大夫人問問,是否是什么親戚。
不久,一名雍容富態的婦人便攜著丫鬟走了出來。
她一出門,林清萸便覺得一股濃郁的香氣直沖鼻腔,差點咳了出來,微微抬手掩鼻,拘謹地后退了幾步,又怯懦地抬眸與人對視,緩緩道:“清萸見過夫人?!?/p>
林清萸心道:這婦人用香太過濃厚,顯得艷俗刺鼻,與慕娉婷身上那抹淡淡的白芷香比大相徑庭,反像是個沒見識的土富紳。
那婦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隨后用鷹般銳利的目光打量著林清萸,滿眼寫滿了疑惑,輕促地問了句:“姑娘何事?”
林清萸微微欠身行禮,“夫人,小女受家父所托尋一位親戚,但京城如此之大,此事怕是不能速成,聽聞夫人家這幾日會將府宅空出,所以小女想租賃一些時日。”其實說到后面林清萸早已打消念頭了,只是已到這步,索性說完再走。
那名陸夫人垂著蠟白無光的眼珠,半晌未給她回復,她知是無望,淺言道謝離去。
“姑娘,請問是何姓名???”
這聲音卻是從身后傳來,她有些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小女姓林?!?/p>
“姓林…”陸夫人嘴中喃喃,似想到什么般眉開眼笑道:“那就是了!林姑娘,我老爺明日便帶家中人到蘇州游玩,到時會留幾名丫鬟小廝打理家中事務,反正家中空閑,若不嫌棄,今日便住家吧?”
林清萸忽覺尷尬,淺笑道:“如此多謝夫人了?!比〕鲢y錢荷包遞到人面前,“這些銀兩也不知夠住幾日……不然…”
陸夫人眨巴眨巴眼,笑吟吟地接過荷包,“不要緊,反正空出來也無別的用處,左右是住人的,姑娘倒給添了人氣兒?!标懛蛉苏f罷,打開荷包取出幾兩銀,剩余又還給了她。
原想陸夫人會全數收了她這些銀兩,所以自己提前留了剩余,沒想到今日之事都在意料之外。
陸夫人斜眼拍了拍看愣了的小廝,道:“還愣著呢!快幫林姑娘拿行禮,再叫弦兒把東廂房收拾出來讓林姑娘住下?!?/p>
“是,是?!蹦切P慌張點了點頭,接過林清萸身后的大小行禮,先一步跑進去了。
陸夫人朝她笑笑,亮出蠟黃的胳膊朝屋里一伸,幾只硬湊在一起的金鐲子碰了個響,“林姑娘請?!?/p>
她點頭,緩步跟了進去。
林清萸進了陸府后,跟著仆從七繞八拐一陣,在一棵開滿了的桃樹前停下,伸手撥開桃枝,引得粉瓣黃蕊簌簌落下,才見得一間鋪設青色石磚的屋子,屋側白色假山石印著“桃香小院”四個字。
“是林姑娘么?”一聲稚嫩的女聲從屋內鉆出來,那嗓音細細的,卻并不尖銳。
林清萸放眼望去,只見一名身著粉衫粉裙的女童朝她一臉天真地笑著,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
林清萸望著門口的女童點了點頭,那人便急著一邊開口表明身份,一邊過去幫忙拿她身后的行禮。
“姑娘叫我菱巧便可,這些東西交給我吧,請先到里屋用些桃花酥,熱水會在晚膳前燒好的。”她又指著院門打理花壇的丫鬟道:“瞧你個沒眼力的,姑娘都來了還不快折些好的花送進去?!?/p>
那名比菱巧還要長些的丫鬟竟也老實地聽著她的話,專去折那些香花了。
林清萸看在眼里,驚訝于這個年紀的女童辦事這般行云流水,倒是個極機靈懂事的,心里不免對其多了幾分好感。
晚膳時,她特意向陸夫人買下菱巧做自己的貼身丫鬟。
陸夫人卻二話不說同意了,菱巧也是連聲笑著說愿意。
林清萸雖疑惑陸夫人怎舍得將這么一個機敏能干的丫鬟讓出去,又想到陸府大家,許是不缺人的。
亥時,菱巧告知她陸夫人明日便要舉家出行,已特意留人在家伺候,林清萸得知后又在燈下做了幾個繡帕花樣,這一顆懸著的心才放穩下來,跟著她一同進了夢鄉。
次日,隨著門口一陣聲音,宮中內監前來宣讀:“明聖五年四月十七日,總管內務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縣令之女林清萸,著封為答應,于五月十一日入內,欽此!”
林清萸謙卑地謝恩接旨。
一旁的丫鬟菱巧上前將她事先準備好的禮拿了出來,只聽得一聲笑意難藏的:“多謝小主”,便帶人退去。
這時,一名看上去年長的宮女走上前來,看上去敦厚溫和,她朝林清萸淺笑行禮:“奴婢續梅,給小主請安。進宮之前小主要學的禮儀一類,都由奴婢負責。”
林清萸溫言道:“有勞嬤嬤?!庇謫緛硪幻诀咛娑Y儀嬤嬤安排住處,嬤嬤又道了聲謝,便下去了。
林清萸學的很快,進宮的三天前,她就已經將所有禮儀學會了,等宮人來接引時,她又特意留下一部分銀子給管家,只帶著菱巧隨行進宮。
映入眼簾的,是滿宮紅墻綠瓦,或綺麗的繁花嫩葉,或長恒無盡的青磚路,七拐八拐后,只聽引路的宮人說:“小主,這就是您的住處瑤華閣了,”
林清萸一入宮門,只見里面跪著兩排宮女太監,約四五人,皆恭順地跪在地上向她行禮問安,林清萸點點頭,道:“都起來吧。”
眾人異口同聲道:“謝小主?!辈哦计鹆松?。
一名宮女此時已迫不及待自行介紹起來:“小主吉祥,奴婢羌歡見過小主,若小主有事盡可吩咐奴婢?!?/p>
林清萸淡淡看她一眼不語,道:“你們先做著事,我有些乏了,待午膳后再都過來與我說?!?/p>
那名叫羌歡的宮女有那么一瞬神色黯淡,卻又很快回應了句:“是,奴婢遵命?!?/p>
林清萸略抬了下眼,忽見眾人身后的墻角處一名宮女遠遠地跪著沒有起身,淡淡掃她一眼,留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