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的寒冬，霍夫堡宮經(jīng)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令人心碎的告別。

孩子們不明白為什么親愛的媽咪不能擁抱他們了，索菲亞6歲，魯?shù)婪蛑挥?歲多，都是敏感的孩子，跟母親的關(guān)系處在極其微妙的階段——他們同祖母待在一起的時間過多，而父母又太忙碌。他們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歐洲最大國家的統(tǒng)治者，每日忙碌，分身無術(shù)。

魯?shù)婪蛏秀露耆欢笕藗優(yōu)槭裁磻n愁，也不懂為什么自己忽然就看不見漂亮得像仙女似的媽咪了。小孩子心性天然，很容易就懂得欣賞美，這使得年幼的男孩十分驕傲。

他還沒有自己的玩伴，因?yàn)樗€太小了。他最常見的是身邊的奶娘、保姆和女侍，然后才是祖母和姐姐索菲亞。父親于他來說，不過是個一臉嚴(yán)肅的陌生男人——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儀表堂堂的男人是自己的父親！

母親則是另一種十分有趣的體驗(yàn)。她來的時候，往往帶起一陣旋風(fēng)，她身上有好聞的香味，跟祖母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大大不同，也跟索菲亞姐姐身上那種小女孩子的甜郁香氣不一樣。他還沒有太多的形容詞來描述自己的感受，只覺得，那種香味使人親近，使人非常想靠近她。

對，就是她，她是他的母親，那樣的一團(tuán)光一樣耀眼的女子，人們對她俯首帖耳，恭敬異常，就連父親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個“不”字；可是她面對著自己的時候，卻永遠(yuǎn)溫和的微笑著。

她會帶來比索菲亞姐姐還高的大狗，并且抱著她騎在大狗背上，這時候魯?shù)婪蚩倳旎畹拇笮ζ饋恚@總會令膽小的索菲亞妒忌的不行。

大人們并沒有對兩個孩子解釋他們的母親的病情，只是告訴他們，皇后將去遙遠(yuǎn)的海島上度假。至于為什么母親不能帶他們一同前往，索菲太后則是拍拍孩子們的臉蛋，說：“那是因?yàn)槟銈兊膵屵溆兄匾氖虑橐プ觯菢拥脑挘遣荒軒『⒆觽円黄鹑サ呐丁！?/p>

索菲亞和魯?shù)婪蚵牭陌攵欢瑘?jiān)決不能接受這個說法。于是在某一天，父親前來探望他們的時候，兩個孩子分別坐在父親的腿上，嬌嬌嗲嗲的喚著“巴比”，問道：“巴比，為什么他們都說媽咪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巴比，為什么媽咪不能帶索菲亞和我一起去呢？”

“為什么媽咪要自己去玩，就連巴比也不能一起去呢？”

“為什么……”

“為什么……”

弗蘭茨·約瑟夫忽然發(fā)覺，自己的兩個孩子已經(jīng)到了“十萬個為什么”的年紀(jì)，問出的問題雖然離題萬里，可是句句都教人難以回答。

整日將自己浸在傷感中的奧地利皇帝終于從他的自怨自艾中稍微抬了抬頭，想了想，緩緩的說：“你們的媽咪……我是說，你們的媽咪十分愛你們，不論她走到什么地方，都不會忘記你們的。你們是她的孩子，是她最親愛的人，如果有一天……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弗蘭茨的聲音梗咽了，“你們不能再見到媽咪，也一定要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們的媽咪更愛你們的人了。當(dāng)然，這不是說，巴比或者祖母不愛你們，我們也非常非常的愛你們，可是，媽咪的愛是不同的，世界上沒有什么感情能夠超過一個母親對他的孩子們的愛了，那種愛是最純凈的……”

索菲亞仍是聽得似懂非懂，她歪著腦袋尋思了好久，才說：“巴比，你是說，將來有一天，媽咪會變成天上的天使嗎？我聽他們說過，說一個人在生命的盡頭，如果他得到了上帝的愛的話，就會變成天使。”

“是的，你們的母親……她是個天使。”皇帝憂傷的回答。

而魯?shù)婪蛳肓擞窒耄徘忧拥膯枺骸鞍捅龋覀兊膵屵洹瓔屵涫且懒藛幔俊?/p>

弗蘭茨·約瑟夫幾乎就要落淚了。

奧地利皇后得了重病的消息，在1861年底引起了世界性的震動。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特地提供了她的私人游船供伊麗莎白皇后使用。索菲皇太后決定讓兒媳婦去地中海的馬德拉島療養(yǎng)。這個島并不出名，也從來不以療養(yǎng)勝地著稱。實(shí)際上奧地利本國境內(nèi)就有肺病的療養(yǎng)地，索菲皇太后卻寧愿大費(fèi)周章的送茜茜去國外療養(yǎng)。

“你瞧，瑞恩斯坦，”伊麗莎白冷笑：“我這個好婆婆分明是想讓我離維也納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弗蘭茨和我的孩子們。”

“皇后陛下應(yīng)該盡快的養(yǎng)好病。”瑞恩斯坦萬分擔(dān)憂皇后陛下的身體。

“你陪我去馬德拉島吧，陪我?guī)讉€月，然后你再去美國。”

奧地利皇帝夫妻第一次因?yàn)樯眢w原因長期分開。兩個孩子隔著半個房間哭得眼淚汪汪，皇帝則堅(jiān)持送妻子到了慕尼黑。在慕尼黑，奧地利皇后跟兄妹們度過了快樂的幾天，包括薩琳娜和蒂安娜都來看過了茜茜。

海因里希帶了從柏林請來的醫(yī)生再次為伊麗莎白診斷。

“你確定我真的需要再看一次醫(yī)生嗎？”伊麗莎白無奈的道。

“皇后陛下，”海因里希溫和的說：“再讓醫(yī)生診斷一次，對您也沒有什么損失。”

“我最討厭被醫(yī)生看來看去。”伊麗莎白嬌俏的皺起鼻子。

“那可不是好習(xí)慣，有病就該早一點(diǎn)醫(yī)治。”

伊麗莎白聳肩。習(xí)慣了21世紀(jì)的醫(yī)療手段，19世紀(jì)的醫(yī)療手段和理念簡直像是蠻荒時代。比如肺結(jié)核，這在21世紀(jì)，根本不算什么大病，而在19世紀(jì)，就是甚至?xí)ド牟恢沃Y了。

柏林醫(yī)生的診斷也是同樣的，奧地利皇后確實(shí)有肺部疾病。

因?yàn)橹雷约鹤罱K會康復(fù)，因而并不擔(dān)心的伊麗莎白安慰父母：“我去療養(yǎng)，很快就會好的，你們不用為我難過。”

馬克思公爵臉色黯淡，盧德薇卡夫人更是傷心不已。

馬克西米利安二世設(shè)宴招待他的表弟弗蘭茨·約瑟夫。以親戚的身份，勸慰奧地利皇帝陛下，“您不必太過于擔(dān)憂，茜茜的病情雖然嚴(yán)重，可是她從小身體就好，到溫暖的地方去對她確實(shí)更合適一點(diǎn)。”

弗蘭茨說：“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知道，茜茜在慕尼黑、在波森霍芬的時候，身體非常的健康，因此我更加內(nèi)疚，茜茜在維也納不是很快樂，這我看得出來，可是我沒有能夠很好的照顧到她的情緒，以至于……”度過了逃避的階段，弗蘭茨又開始了自艾的階段，恨不得將責(zé)任全攬?jiān)谧约荷砩希靡源藴p輕心中的沉痛。

皇后的哥哥，馬克斯·路德維希卻說：“茜茜消瘦了許多，看起來雖然不是很糟，但卻也不是像去年夏天那樣容光煥發(fā)。她咳嗽的厲害，醫(yī)生也看了不少，怎么一直都不見好，反而更加病重了呢？”[注7]

賓主們都暫時的沉默了，人人心中都激蕩著各種念頭。弗蘭茨·約瑟夫本來就不是健談的人，馬克斯·路德維希更是因?yàn)檐畿绲木壒剩瑢Ωヌm茨頗有不滿，也不愿意出言挽回局面，最后還是巴伐利亞國王打破了僵局。

弗蘭茨約瑟夫不顧索菲太后的反對，將兩個孩子也帶來慕尼黑，這樣至少孩子們能夠在母親離開之前，再見她一面。

冒著被傳染的風(fēng)險(xiǎn)，在數(shù)名醫(yī)生監(jiān)督下，孩子們戴上口罩，大半個月來第一次見到了母親。魯?shù)婪蜓銎痤^，依稀覺得母親似乎清瘦了點(diǎn)，他伸出手臂，堅(jiān)持懇求母親的擁抱。孩子們似乎很能夠了解到，這樣非同尋常的見面，本身就意味著什么可怕的事情將要——或者說正在發(fā)生。

伊麗莎白面對著多日不見的孩子們，早已忍不住蹲下身來，張開手臂迎接兒子——就連醫(yī)生也不忍心阻止。索菲亞年長幾歲，已經(jīng)是位婷婷小淑女，有禮貌的向母親行禮，眼看著弟弟毫不猶豫的撲進(jìn)母親懷中，才慢慢走了過去，小小手臂緊緊攬住母親的脖頸，圓潤臉蛋緊貼著母親的面頰。

兩個孩子都被大人們之間流露出來的那種傷感影響到了，因而啜泣起來，那副哀傷的小模樣極為令人心酸。

在場的女侍從們都不禁紅著眼眶，作為丈夫、父親的弗蘭茨愈發(fā)心碎，他也蹲下身來，緊緊摟著妻子兒女，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說：你一定會健健康康的回來的！一定會的！

奧地利皇后離開慕尼黑，在美因茨停留了一晚，第二天又繼續(xù)前進(jìn)，在安特衛(wèi)普，皇后以及她的陪同們，登上了英國女王的“維多利亞和阿爾貝特號”游船。仆傭們以及行李則在“奧斯本號”航船上，緊隨皇后乘坐的船只。

“維多利亞和阿爾貝特號”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豪華的游艇。它是一艘蒸汽船，建于1855年，裝有螺旋槳和葉片輪兩套推進(jìn)漿，因?yàn)槿~片輪雖然速度較慢，卻更加平穩(wěn)舒適。

游艇的內(nèi)部裝飾是由已經(jīng)去世的王夫阿爾伯特親王親自負(fù)責(zé)的，船體漆成綠色，船上走廊兩壁全部裝飾著掛毯，臥室正中放置了一張?zhí)一ㄐ哪镜拇蟠玻驳纳戏接幸粋€以印度棉布為原料做成的天蓋，天蓋上繡有玫紅的玫瑰花蕾，并鑲著綠色絲絨。床前還有專為維多利亞女王準(zhǔn)備的踏腳凳，因?yàn)榕踔挥?米52，而身高已經(jīng)達(dá)到1米72的茜茜就用不著這個了。

前客廳內(nèi)設(shè)有沙發(fā)、豎式鋼琴，還有供女王辦公時使用的辦公桌等，墻上掛有歐洲地圖和世界地圖。后客廳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私人客廳，廳內(nèi)有一座上了玫瑰彩釉的壁爐供暖。皇家餐廳有八個座位，還有專供貴婦和侍從們使用的餐廳，他們有自己的房間，都很符合各人的身份，極為舒適。

游艇的船長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外甥萊寧金親王。船員們很有素養(yǎng)，從不大聲喧嘩，并且?guī)缀趼牪坏剿麄冏呗返穆曇簟麄兌即┲鹉z底的皮鞋。

茜茜受到了皇后應(yīng)該享有的待遇，而且得到了極其周到的照顧。萊寧金親王是位穩(wěn)重的青年，蓄著兩撇漂亮的英格蘭胡子，溫和有禮。他得到了包括貝萊加爾德夫人在內(nèi)的所有貴婦和侍從的稱贊。

實(shí)際上，在維也納還有一種猥瑣的流言傳出來，即：皇后乃是患了一種性病，這種難言之隱是從皇帝那里傳染的。

這個流言很快被伊麗莎白的兄長路德維希得知了。憤怒的哥哥去找了皇帝身邊最為信任的格呂內(nèi)伯爵。

“太過分了！”格呂內(nèi)嚇了一跳：這種下流的傳言太損害皇后與皇帝的名譽(yù)了。

“茜茜身體那么糟糕，聽到這個流言，肯定會影響她的療養(yǎng)。”路德維希咬牙道。

“那是肯定的。但是這事沒法細(xì)查。”格呂內(nèi)伯爵露出為難的神色。

“也不必細(xì)查。”惱怒的哥哥兇狠的說：“暗中派人去查最近傳播這個流言的，不論找什么借口，關(guān)起來，流放！”

“這方法倒是可以用，不過并不能禁止傳播啊。”

“難道您就準(zhǔn)備坐視不理？”

“一般來說，這種無稽的傳言沒有人理會，不用多久也就消散了。”

“我不喜歡這種消極的處理方式。”路德維希擰著眉：“既然您沒有其他的辦法，那么我就要按照我的方式來做了。”

早些年伊麗莎白就買下股份的《晨郵報(bào)》此時又發(fā)揮了作用，一系列皇后近況的報(bào)道帶著淡淡的憂傷，被放在無數(shù)普通民眾的餐桌上。以美麗迷人的皇后身邊的侍從的口吻，記敘了皇后的日常生活和情緒波動等等。皇后還在船上，就給皇帝寫去了充滿傷感的信件，皇帝也給日夜思念的妻子送去了鮮花和情意綿綿的信件，和孩子們親手給母親做的禮物；偶爾摘錄的皇帝夫妻信件的只字片語，令全奧地利人都看得見皇帝夫妻的互相愛戀，人們都為皇帝夫妻表現(xiàn)出來的溫情所感動。

這大概是近代歐洲最早的公眾人物八卦專欄。

《晨郵報(bào)》的銷量因此節(jié)節(jié)上升，海因里希立即決定出版了法文版和英文版、俄文版，每天用電報(bào)把有關(guān)皇后的專稿送到各地報(bào)館，為此專門在巴黎、倫敦、圣彼得堡的報(bào)館都鋪設(shè)了電報(bào)專線——有塔克西斯家族和西門子公司，鋪設(shè)專線簡直太簡單了。

注7：澤克紹：《致瑪麗·馮·薩克森》，1860.11.19.這段話實(shí)際上是盧德薇卡夫人寫給姐姐薩克森王后瑪麗的信中說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