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坐在窗前，罩了明燭，繡完裙裳上最后的一朵玉蘭。

心內(nèi)莫名的燥熱不安，抬眼望向窗外，倒是樹影搖曳。紫玥新?lián)Q了冰塊放在桌邊，執(zhí)了紈扇替我扇風(fēng)。

我放下手中的裙裳，“紫玥，到庭院中坐坐吧，這屋里還是太悶了。”

晚風(fēng)習(xí)習(xí)，我假寐的靠坐在廊下。

“如妹妹倒是好逸致啊。”

我睜開眼，看著站在眼前的瓊?cè)A公主，光彩照人的掩了所有的華彩，“蝶姐姐。”

公主笑著挨著我坐下，“怎么就在這廊下睡了呢，是不是屋里太熱了。”

我搖了搖頭，笑道：“只是這夜景太美不勝收了。姐姐怎么這么晚了過這怡悅閣來了。”

公主笑道：“我這番來，可是來向妹妹討賀禮的。”

我粲然輕笑：“姐姐是嫌我們段家送的聘禮還不夠多了？”

“你這促狹的壞妮子。”她笑著戳了下我的額角，“倒長了張利嘴。蒙冤那日，怎么就緘口不言，不向皇帝哥哥竭力澄明。”

我斂了笑，問道：“姐姐就這么相信不是我？”

她瞇眼看著我，笑道：“是你么，你在乎這些么，在乎這些虛名？你入宮這些日子，我總冷眼在一旁看著，卻只覺你將這些后宮的名分恩寵看的是那么的淡，好似就不染纖塵般。就算你愿在這宮中，也不是為了這名分恩寵，定是有旁的因由。”

我抬眼看著那輪浩然明月，啟唇低語，“姐姐怎么知道我不在乎呢？也許我比任何人都在乎這些虛名。”

公主怔怔的看著我，許久，才直起身來，嘆道：“天太晚了，我先回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紫玥，將我繡的那幾件衣裙拿來，送瓊?cè)A公主出去。”

滿地華霜逶迤，我靜靜的佇立在廊下，望著樹影恍惚，此情此景，再也無回頭路。

“小姐，先喝了這碗冰鎮(zhèn)蓮子羹。”

我沒有接過，只是看著慧妍，“有什么話，就盡管說吧。別整天一臉委屈的看著我。”

慧妍抿了抿唇，說道：“小姐當(dāng)日為什么不開口為自己辯解呢？”

我看了眼她手中的蓮子羹，嘆了口氣，說道：“慧妍，你在我身邊呆的時(shí)間最長，我早已將你當(dāng)作自己的親人，有些事情，我也不瞞你。你知道，我是太后親封的貴妃，段家是朝廷倚重的家族，公主和鎮(zhèn)北侯的婚期就在眼前，在如此明顯的栽贓嫁禍的事上，太后怎會不加干涉，不予理會。而皇上，他已是不信，解釋得再多，只會徒生厭惡罷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如此，也莫過于他的不信，莫過于再次的鋃鐺入獄，法場斬殺。

如今，事態(tài)一切分明，他對我，也許還會懷有一絲愧疚。

此刻才驚覺，自己已將這深宮中的日子，后妃間的爭斗，當(dāng)做了一場賭局。

成王敗寇，誰負(fù)誰勝，不到最后，無人知曉。

就算是到了當(dāng)口，恐也是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吧。

世事永是難料。

“慧妍，這蓮子羹，你自己喝吧。我出去走走。”

赫然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才至門口，正碰上回來的紫玥，“主子，這是去哪啊？”

我徑自從她身邊走過，“你先回吧，我出去走走。”

紫玥跟上來，說道：“主子，這夜都深了。”

我轉(zhuǎn)身看著她笑道：“那你就跟上吧。”

還未到霞櫻苑門口，只見侍衛(wèi)列隊(duì)，李公公著急的走來走去。

正思量著轉(zhuǎn)身離開，李公公已迎了上來，躬身請安，“恭請娘娘金安。”

我只好駐足問道：“李公公，這是怎么回事？”

李公公依舊垂手躬身，“皇上在霞櫻苑。”

我詫然問道：“皇上？”

李公公著急的回道：“皇上這些日子常來這霞櫻苑呆一小會，可今日都進(jìn)去這么長時(shí)間，還未見出來。”

我心底一緊，“一個(gè)人么？”

“和順親王。”

我猶疑了一下，說道：“那本宮進(jìn)去看看。”回頭對紫玥道：“你和李公公在外面等著。”

這是第二次在月色下走在這霞櫻苑中，月華如水，映在繁枝茂葉上，襯得越發(fā)如瓊苑瑤臺。

微風(fēng)拂面，帶著清冽的酒香，甘醇若醴。

順王爺靜靜的看著我，“你來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著一旁伏在桌上的趙維，“皇上好像有些醉了。”

順王爺靜默了一會，說道：“那我先走了。”

我應(yīng)聲坐在趙維身邊，撫上他緊鎖的眉心。

指尖才觸上，他就睜開了惺忪的眼，迷離的望著我。

恍若幼時(shí)。

“維哥哥。”我脫口喚道。

他皺眉喃喃：“蓉兒，是你么？”

我一震，入宮這么久來，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不管是蓉兒，還是亦如，他都未曾喚過。每次對著我，從來都是直接的說話，從不喚我的名字，不由凄然應(yīng)道：“維哥哥，是我。”

“蓉兒。”他柔聲喚道，雙眸緊緊的盯著我，“蓉兒長大了，再也不是小時(shí)的樣子了。那時(shí)候，總是笑靨如花的賴在蘇姨懷里撒嬌，讓父皇都心疼你不及。”

我心緒惶然，說不出任何的話語，只知道低聲輕喚，“維哥哥，維哥哥。”

他直起身，笑望著我，“蓉兒，你終是肯喚我了，終是肯喚我維哥哥了。”

我眼底一片潮濕，望著他，說不出任何的話。

他伸手拭去我臉上的淚痕，說道：“還是和小時(shí)候一樣，還是那么愛哭，讓父皇總以為我欺負(fù)了你。”他將我擁在懷中，將臉埋在我的頸間，語聲沉悶，“可是，那一次卻是我哭了。我偷偷的哭了。父皇突然的將你賜婚給段承康，我當(dāng)時(shí)那么震怒，在御書房全然不顧太子的姿態(tài)，和父皇吵鬧，讓他撤掉圣旨。父皇卻說，君無戲言。君無戲言啊。我那時(shí)是那么的意氣至盛，被父皇勒令在上書房，禁罰三日。我在上書房想著，你也定是和我一樣，和我一樣在家吵鬧吧。我只想等著你進(jìn)宮，進(jìn)宮后和你說個(gè)明白，可是，你再也沒來過。沒來看過我，沒來看父皇，也沒來看你的姑姑蘇姨。我只好偷扮成小太監(jiān)偷溜出宮去尚書府找你，可是，卻進(jìn)不去，那樣戒備森嚴(yán)的尚書府怎會讓一個(gè)毛孩子偷溜進(jìn)去。我只好讓我的貼身侍衛(wèi)潛進(jìn)府里去看，自己在外邊等著。貼身侍衛(wèi)告訴我說，你也在家里不肯吃飯的吵著要見我。你知道嗎？我當(dāng)時(shí)心底是多么的高興啊。”他抱著我的臂膀又緊了緊，渾身輕顫，“我總是隔段時(shí)間的就出去看你，哪怕看不找，知道你的一些消息也是好的。沒想到，后來再能夠見著，你已經(jīng)大了，有十歲了吧，和段承康策馬山野間。你是那么的開心，我卻偷偷的哭了。”

我心底一陣柔軟，瓦解了這些年來對他似堅(jiān)墻鐵瓦般的責(zé)怪記恨。

我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哽咽的說道：“維哥哥，對不起，維哥哥……”

他的頭在我頸項(xiàng)間搖了搖，說道：“蓉兒，是維哥哥不好，維哥哥沒有保護(hù)好你。曾經(jīng)那樣說的要娶你為皇后一世疼愛，可是在我真正登上皇位的那日，要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將你的家族滿門抄斬。自那以后，我再也無法見著你，看見你笑，就算是偷溜出宮，也再也找不回你。我只能在夢里看見你，在夢里看著你一日日的長大。每次的夢中相逢，你都是冷冷的看著我，那樣的決然，再也不愿叫我一聲維哥哥。再也不愿。”

他輕輕的將我推開，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冰涼的臉旁，凄然笑道：“蓉兒，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曾經(jīng)那笑靨如花的小女孩了，再也找不回了。”他自內(nèi)襟腰帶上，取下那塊螭龍玉佩，放入我的掌心，“就讓這塊玉佩隨著你，你知道的，它們是一塊玉雕琢出來的，是不應(yīng)分離的。”

我再也忍不住，淚潸然落下，看著他醉眼微醺的樣子，牽起他的手，說道：“維哥哥，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