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障。所謂的魔障,便是你我心中那一個隱晦又陰暗的坎。自卑深埋在心底,一心求死。
冰冷卻柔軟的手輕拂過粗糙的面頰,一個女音似明似滅:“不死戰將……誰能想到威名遠播的不死戰將,在沙場之上卻一心求死……”
丹夏艱難地睜開眼睛。刺目的光沖擊著干澀的眼,一個婀娜的身影在視線中明明滅滅,如此不真實。
“呵”,那個聲音低低地笑了,沒有憐惜,沒有同情,平靜無波無喜無怒,“你認為你自己資質愚鈍,便從不與人相爭……你認為你自己頭腦愚笨,便認為自己是理所當然該留下來的赴死的……”
丹夏心中一動,用力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少女絕世的容顏,她滿頭青絲半挽成髻,白衣若仙,纖塵不染。她目中又悲憫又平靜,仿佛根本不屬于這個狼煙四起的世界。
小叢林中肅殺之意猛地從腦海中浮現,她吃力地動了動手指,渾身抽搐一般的痛苦讓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真的又活了下來。她松了一口氣,張著干澀的嘴唇道:“是您救了我……”
那少女笑了,絕色的容顏清澈如水。她低聲道:“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不怕死甚至一心求死的人,是連死神都要怕的。”
在一股莫名的力道的牽引下,丹夏緩緩坐直了身子。那女子將一卷荷葉遞到她面前,其內盛著晶瑩剔透的水。她輕柔地道:“喝下去,你便走吧。”
丹夏沒有猶豫,捧過荷葉來迅速將水喝了個精光,頓時覺得精神大振,全身一點也不覺得疼了。她驚嘆了一聲,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還在那個小林子中。她回頭一看,頓時驚訝得連嘴都合不攏。
先前視線模糊時,她只覺得這女子美得不可思議。此時一看,卻才發現這女子的美貌竟是她生平見所未見。她盈盈地站在那里,這個叢林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她腳下的淤泥,她是遺世獨立的一株蓮。莫名地,丹夏想到了初到軍中不久的那個被人如珍似寶一般對待的女子,花九夷。
她斂回心神,卻忍不住心中的那一陣陣嘆息。她低下頭道:“恩公,請問恩公尊姓大名。”
那女子盈盈笑道:“若你要謝,便去謝你方才看到我之后想起之人。是她將我帶到這里,我才救了你。”
丹夏一驚,忍不住問道:“恩公所言,可是九小姐?恩公與九小姐是舊識?”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覺得這女子的相貌與花九夷有幾分相似。只是這女子飄渺如仙,花九夷雖不如她貌美,卻要親近溫暖得多。
似是覺出她心中所想,那女子淡笑著搖了搖頭。林中突然風起,不帶一絲妖魅迷離,清澈如水。銀鈴清脆之中,那女子白衣如仙般輕盈,竟似是要這般轉身就走。
她的動作極慢,慢地似乎丹夏伸出手去還能抓到她的衣角。可是丹夏真的伸出手去,卻才發現她已經走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去。
丹夏急道:“恩公,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那女子如銀鈴一般的笑聲再度響起,整個叢林都傾倒在她腳下。她的身影瞬息沒入不遠處的一縷光中。
她說:“我叫天上若。”然后徹底消失在丹夏的視線之內。
天上若。
丹夏一愣。周遭的情景一下褪去那層難以言喻的光華,仿佛從云霧之中跌落凡塵。這里又變回了那個即使在白日里也顯得陰森可怖的小叢林。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依稀估摸出此時應當是五更天了。叢林中又起了一陣風,卻再無半點仙氣,凍得她一個激靈。渾身的傷口突然又開始隱隱作痛。她疼得齜牙咧嘴之際,不禁要以為剛剛只是做了一場夢。
*****************************************分割**********************************************
大約是因為人都回去吃午飯的關系,午后的街頭顯得有些蕭條。馬車緩緩駛出了城,花九夷始平靜地坐著,一絲掀開車簾去看外面的興趣都沒有。
駕車的是殷雷。馬車后整齊地列著兩列十八名衛士,排場不可謂不大。有了千紅和殷雷這兩名高手隨身護衛,還要這樣的排場就有些夸張了。大約是因為前些日子遇劫的事實在是給大伙留下了太大的陰影,因是這次才會這般小心翼翼。
千紅看著花九夷難看的臉色,不禁問道:“小姐,你會不會不舒服?”
花九夷搖搖頭,低聲道:“還好。”馬車做過防震處理,身下的軟墊也十分舒適。
千紅忍不住道:“你的身體還未大好,實在不該這樣勉強。”
“我沒事,我沒這么嬌氣。”花九夷魂不守舍地地偏過頭,似呢喃一般說出了這句話。
她一偏頭,千紅就看到了她脖子上和臉頰上那些淡淡的傷痕。她心中一酸,別過臉去說不出話來。她臉上和身上到處都是擦傷,左肩更是完全粉碎,十分駭人。二十余年養尊處優,她的肌膚比嬰兒還要細嫩光滑,因此那些微不足道的擦傷,在她身上卻像是血肉模糊一般,十分駭人。以蓬萊島的秘藥調養之,如今疤已經褪去,只余處處點點淡粉色的痕跡。但千紅仿佛還能看到那日她渾身浴血地被帶回來的情景。
那一場,脫胎換骨的盛宴。
花九夷看了她一眼,只淡淡地搖搖頭,低聲道:“沒事。你不必掛懷。”
千紅怒道:“若是景祝犁落到我手中,我定將其碎尸萬段!”
聞言,花九夷倒突然笑了。她淡道:“不必與景祝犁為敵。”那日事出,長風列缺的全盤計劃都被打亂。再也沒有人敢攔他離去。景祝犁甚至為他們準備了一輛馬車。
她是何等聰明,只不過一直昏昧未知,不愿意多想。如今遭逢大變,不容她再逃避,她又焉能還一無所知。長風列缺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被景祝犁幽禁。他們彼此將計就計,景祝犁是為了達成目的,而長風列缺是為了一探究竟。只是她莽撞,生生做了這場陰謀與較量的炮灰。
她嘲諷地彎起嘴角,冷笑道:“這個亂世是一個大染缸。已經掉了進去,既然不能全身而退,不如順勢扶搖而上。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千紅愣住。
馬車平穩地停住。殷雷低沉的聲音響起:“九小姐,到了。”
千紅挽起車簾,回首低聲道:“小姐,可要我扶你?”
花九夷搖搖頭,自己低頭探了出去。殷雷躊躇了一下,終是伸手將她從車上抱下來。
這里已經是一處陰森蕭條的小叢林。即使是正午也顯得有些怖人。
殷雷跟在花九夷身邊,低聲道:“九小姐,這里就是黎先鋒所說的,先前與丹夏將軍遇伏的地方。”
花九夷點了點頭,輕聲道:“有勞您了。”
她信步走在這里,走得極慢極慢,白綢的布鞋仿佛是要感受這每一寸土地一般。烏鴉沙啞的嘶鳴時斷時續地響起,整個林子靜謐得有些可怕。
“曼陀羅……”她俯下身,輕撫一株孤獨地長在樹下的殷紅的小花,柔聲道,“你是沙陀羅吧……竟然能獨立長在這里。這里,死過很多人嗎?”沙陀羅是和曼陀羅極為相似的一種小花,但是與曼陀羅總是成片生長不同,沙陀羅極為珍貴,基本上百里之內有一無二。而且灌溉一株沙陀羅,不知需要多少鮮血。這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花。
殷雷左右看了看,腰間的兵刃隱隱作響,有些躁動不安。這里的煞氣的確很重。
潔白勻稱的手搭在了沙陀羅脆弱的花葉上,花九夷屏住了呼吸:“告訴我,你所看到的一切。”
她閉上了眼。然后墮入迷蒙的幻境之中。
一片迷茫之中,突然在遠方出現了一束耀眼的光芒。那光芒中緩緩走出一個人,瘦削修長的身影略有些踉蹌。他手中的長槍沉重地拖到地上,仿佛疲憊至極。他沒有戴頭盔,滿頭青絲凌亂地鋪散,散在沉重冰冷的盔甲上。
他走得極慢極慢,仿佛一輩子也不可能走到她面前。花九夷的心緊緊一揪,這個身影,她是認得的。
那人又走了幾步,然后突然抬起頭。
花九夷的心跳霎時漏了一拍。那張她無比熟悉的臉上,竟然滿是塵土和鮮血。他的唇已經干裂得出了血,蒼白得仿佛已經幾天幾夜都沒有碰過水一樣。
他身后幾道人影突然從樹上躍下,對著他毫無遮攔的頭部舉刀就劈。而他虛弱得仿佛隨時要倒下去一般。就在花九夷要尖叫出聲的時候,他突然像背后長了眼睛一樣揮槍一刺,直刺入那人的心窩。
那把刀就停在他頭上不足一尺的地方。
槍上的尸體重重墜下,卻還是僅僅地握住捅入自己心窩的長槍不放。瀕死的那人的嘴角露出一絲快意。槍拔不出來,他只得旋身避過身后一次又一次盈滿殺機的攻擊。有兩人見他孱弱,妄圖一前一后夾擊他。他閃過一劍,另一劍卻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肩胛骨之中。
殺機絲毫未緩滯。剩下的那兩人見他中劍,紛紛提劍撲殺過來。他毫不猶豫地將握著插入自己肩胛骨那把劍之人一腳踢開,轉身用右臂生生吃下一劍。舉劍那人那人面色大變,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他用從自己肩頭拔出來的劍刺入心口!他右臂上的盔甲碎裂開來,露出完好無損的強健臂膀,而那個刺客,瞬息斃命!
剩下的最后一人見狀,立刻紅了眼,上前誓必要將已經精疲力竭的他誅殺!然而他殺意雖炙,殺招卻破洞百出。他手無兵刃地躲閃了幾下,眼見那人又氣勢洶洶地撲殺過來,他冷笑一聲,這一次,卻不再躲。
殺手的劍停滯在半空中。他手中的三棱匕首已經深深地刺入殺手的脖頸。噴射的血染濕了他的臉和額前的青絲。花九夷看清楚他眼中已經赤紅一片。
她驀然睜開眼,眼前又恢復到陰森平靜的小叢林,甚至連烏鴉聲都依舊規律地響著。火眼活泉那一日的記憶突然又涌上心頭,她清楚地記得那個男子在抱她入懷的時候,那雙眼睛分明殷紅似血!
身后突然將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她一驚,下意識地就從懷中掏出三棱匕首一劍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