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森,少陵縣。
天上月明如水,月上寒光皎然,寒光越過斗拱飛檐,灑落高殿臺前。
那高殿里也有一月,新月如鉤,刻繪于一面畫壁中央,幽幽發亮。
一人踞坐殿上,背倚新月,高冠博帶卻袒胸露腹。
新月之前,數十道身影正襟危坐,列席兩側,目光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那人片刻。
杜川無所謂地拋弄著舊日鐘愛的酒杯,隨手將其扔在身前長案上的酒壺旁。
“誰來替我斟酒?”他問。
列席左側的眾多身影無聲而起,向前走去,那些人影在新月幽光中散亂晃動,步履聲卻出奇地一致。
離席者們下垂的大袖隨行搖曳,那些袖里的手掌彼此相似,修長而光潔,像是時時磨礪擦拭的劍刃。
一只手掌輕顫,所有的手掌仿佛都醒了過來,它們摸索著、盤曲著,引導著源自那些已經變得恍惚虛幻的身影上灑落的素白光焰。
那素白光焰在沉默行進的身影四側落下,清冷如月,紛飛如絮,互相吸引合攏,漸漸結成圓環形狀。
叮——
一聲宛如鐘磬的清鳴后,那素白圓環碎裂四散沒入地下,爾后,像是島嶼裂開海水上涌,無可計量的浩浩光流自那幽深高殿的地面溢出。
剎那間,大殿如同浮于萬頃玉田之上,玉田如鏡,映出了杜川和他背后的那彎新月。
那群身影繼續前行,袖中的手掌緩緩滑出,握住了同伴的手掌,鐘磬環佩之聲自虛無中來,漸起漸盛。
樂聲中,那新月的倒影驟然明亮,由虧轉盈。
為首的身影在倒映的滿月前頓了一頓,便踏入其中,向那虛幻之月深處走去,其余身影緊隨其后,手拉著手走進了倒映的月輪,人群的背影像在月面滴下了一團濃墨,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后化作一個微不可察的黑點。
大殿內,萬頃玉田翻波,攪碎了中央倒映的月輪。
杜川的空杯里多了一輪皓月,皓月中隱約一點墨色。
殿內橫無際涯的素白光湖上現出漩渦,洶涌的光流向下陷落消失,濃如瓊漿的月色從杜川的杯底涌出。
磅礴氣血凝結而成的精粹穿透了空間和常理,涌向杜川的眉間。
奔騰而來的,是一杯足以令群山崩塌的沉重月光。
六十四手其三,月涌。
杜川凝望著杯中明月。
明月深處,數十雙蒼老的眼眸與他對視,似乎期待著他的回答。
那是目睹了奇跡之年、十二蝶災、掃除黑祠等動蕩時代的眼眸。
目睹了無數敵手破碎的頭顱和橫流的鮮血,目睹了無數同伴倒下的身影和朽爛的尸骨。
少陵杜氏僅存的二十七位族老,即便是杜川,在年少時也曾憧憬過他們的身影。
他們曾與他的父親并肩作戰,他們是少陵杜氏的頭腦、膽魄、脊梁……沒有一個杜氏子弟、沒有一個十二家子弟愿意失去這些可敬的老人。
杜川伸手覆住杯口,移開了視線。
可是傷心欲絕的男人哪會管那么多?
他無奈一笑,揚手拋起那盛月之杯,然后仰首。
霎時月光如海,月涌如海嘯。
那酒杯向下傾倒墜落,沒入月中。
那是今夜的第四月。
杜川眼中的明月。
良久,杜川放下已傾盡月色的酒杯,那些蒼老的身影與洶涌的光流都藏在他眼眸深處,隱隱約約。
“誰來與我干杯?”倚于月前的男子再次發問,大殿中無人起立,只剩下恭敬低垂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