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廷輝不知那個在馬上光芒奪目的年輕校尉是誰，可聽沈知禮的語氣，二人竟像是熟識多年的舊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說的話，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則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種舉動來。

周圍的女子們眼中放光，臉色潮紅，看著他縱馬朝場中馳去，言語之間皆是贊不絕口。

沈知禮卻在地上跺腳，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盯著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聲啐道：“當(dāng)真可惡！”

孟廷輝挪過去兩步，扯扯她的袖口，“此處太陽刺眼，我去那邊廊下坐著看。”

“不成！”沈知禮忙在后拉住她，“那邊哪里能看得清？再者，半個時辰后還有專門讓女官們騎玩的打馬球子，贏者可有重賞的！”

孟廷輝拗不過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遠(yuǎn)處望去。

寶津樓下橫門大開，已有數(shù)幟明黃大旗旋升了起來，大內(nèi)諸班直常入祗候的侍衛(wèi)們騎著高大駿馬，列隊緩緩行出。

身后有人興奮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禮抿著唇笑，眼不眨地盯著那邊最前方的男子，就見那人兩手空空，不持韁轡，只用腳輕踢馬肚，便催馬兒一路走了過來。

孟廷輝這些日子來檢修前朝諸史、遍讀新舊通典，因而知道這是騎射大典上的“引馬”之人，待他馭馬行過之后，騎射才當(dāng)正式開始。

而大典“引馬”之人，非皇太子身邊近臣不可為，又因聽見旁邊幾人喚他“沈大人”，她立時便反應(yīng)過來，此人正該是沈知禮的雙生哥哥沈知書。

沈知書的大名京中誰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經(jīng)常聽見那些學(xué)士承旨們閑來議論館閣里的那些年輕人，其中以沈知書的名字出現(xiàn)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們更是常在私下談?wù)撨@位沈家大公子，其風(fēng)liu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將來哪個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進(jìn)那沈府大門。

孟廷輝看著他騎馬走近，那一身絹布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一雙眼明亮湛澈，那一張臉——

她瞬間愣住，這人分明就是當(dāng)日在沖州府嚴(yán)馥之家的酒樓上見過的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男子。

難怪……難怪她第一次看見沈知禮時，就覺得沈知禮甚是眼熟。

她其實早就該想到，當(dāng)日跟著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的，除了沈知書，還能是誰。

沈知禮向前邁了小半步，仰頭輕輕叫了聲：“哥！”

男子在馬上回頭，望見她，臉上笑容變得極是燦爛，晃得這邊一眾女官們眼角發(fā)酸，紛紛挪開眼，不再盯著他不放。

他的目光掃過來，看見孟廷輝，眉頭不由一挑，勒著馬韁停了停，才又笑起來，口中高吁一聲，急急策馬而去。

沈知禮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么？”

孟廷輝淡笑，腦中浮過那一日沈知書一臉無賴的樣子，口中應(yīng)道：“正如傳聞中的一樣俊。”

沈知禮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我娘也說，我哥比我爹當(dāng)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給他。”

孟廷輝亦笑，卻只抿唇不語。

沈家舊事，她入翰林院后亦聞一二。

當(dāng)年的沈無塵是皇上登基親政后的第一個狀元，三元及第，風(fēng)光無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歷任大理評事、著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諫、太常少卿、秘書監(jiān)、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書，以三十二歲就拜尚書右仆射，成為朝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個宰相。可誰曾想這樣的一個男子，數(shù)年來不聞其風(fēng)liu軼事，直到三十七歲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參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歷九年女扮男裝舉進(jìn)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禮部主客案下，后因機緣得見皇上，被擢為衛(wèi)尉寺少卿；大歷十三年皇上御駕親征，曾參商隨駕出征，在軍中建功無數(shù)；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護(hù)駕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于朝、許以女裝上朝、授樞密都承旨，使她成為了朝中有史以來第一個能夠列居樞府高位的女子。然而這樣一個雄心壯志的女子，卻也會因所愛之人而辭官退朝，自嫁人之后再不問政。

若無當(dāng)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宮中無人會議開女子進(jìn)士科，國中諸路不會興建這么多的女學(xué)，而朝中更不會有數(shù)以百計的女子為官。

可當(dāng)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后便沒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這么多年來朝中女官多為擺設(shè)之用，便是今科女狀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為了朝中老臣們閑來無事時的談資。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輝自顧自地想著，全沒發(fā)覺自己已走神許久，直待被沈知禮叫了好幾聲才反應(yīng)過來。

沈知禮笑著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讓你想了這么久？”

孟廷輝抬頭，看向?qū)毥驑巧希槐菊?jīng)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禮啞然，沒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膽，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藍(lán)天如幕，細(xì)云如絲，秋風(fēng)洗空，吹透根根金芒，遠(yuǎn)處寶津樓上那碩大的黃蓋下坐著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遙望著下面的一切，看她站著，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說話，看她一個人出神，看她……抬頭看向他。

隔了這么遠(yuǎn)，可她眼底的笑意卻那么明顯。

他喉結(jié)處微微有些發(fā)緊，看著她身上那件緊緊的絳色騎裝，竟一時挪不開眼。

衣帶將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線，她的胸脯又挺又翹，一頭黑發(fā)束在軟弁之下，耳邊落出的幾根發(fā)絲蕩在一旁，愈發(fā)襯得她脖頸白皙柔嫩。

思緒陡然飄回那一夜的皇太*里。

他微微閉眼，又微微喘息，擱在身體兩側(cè)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個月未見。

卻不料再見她時，仍是做不到坦然自處。

雖是刻意避開她，連每次夜里著翰林學(xué)士鎖院擬詔時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與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極好。

編修前朝諸史一事由他總纂，方懷每隔十日便會將典志一類的簿冊拿來讓他過目。記修地方志的那些細(xì)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寫得極認(rèn)真工整，就像她當(dāng)初的那篇策論一樣。

他知道她一定會做得好，她一門心思想要升做朝官，又怎么會不珍惜這樣的機會。

而她縱是被人稱作佞幸之臣，卻也依然能夠在翰林院如此頑強地一步一行，又著實令他覺得沒有看走眼。

他當(dāng)初所想要造就的，正是這樣一個孟廷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