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見教?哼!”那玄衣男子輕哼一聲,走向執衣的羅久安,拿馬鞭朝那件水紅褙子上指指點點,“敢問這是褙子,還是披風?若是褙子,為何腋下未開衩?若是披風,前襟為何又有搭鉤?這樣的衣裳,不文不類,顏色還這般地不正,你也好意思賣得出手!”
看這人衣飾不凡,還道他是個時髦人物,卻原來這般因循守舊,對新款服飾的接受程度,還不抵常氏和羅裳。不過,他保守古板,看不慣這款式倒也罷了,怎地卻連那顏色也嫌棄起來?羅依仔仔細細看了看那件褙子,覺得這水紅色染得極好,實在是挑不出甚么毛病來。
玄衣男子挑剔的聲音仍在繼續:“你們這家破店,一點見識都沒有,如何就敢開門迎客?你們難道不知道,只有大紅,才配得起正室的身份么?”
正室的身份?這件衣裳,明明是范景明做給他姨娘穿的呀?就為了匹配妾室的身份,他還特意要求撤掉了那條有朵紅牡丹的花邊呢。羅依疑惑不解。羅久安等人亦是一頭霧水。羅維茫然良久,輕扯羅依衣襟:“姐,都說嫌貨才是買貨人,莫非他是想來做衣裳的?”
話是不錯,可他這架勢,不像呀?若說他是專程來尋茬的,倒讓人相信些。羅依望向開店經驗最為豐富的羅久安,卻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不解。
“既然沒有那個本事,就不要出來攬生意,我看你們這個店,還是趁早關了算了——”玄衣男子正罵得起勁,聲音卻突然戛然而止。
眾人抬眼看去,卻見他滿臉訝異神色,目光直直投向后門處。在那里,范景明一襲白衣,扶框而立,臉上的詫異之色,絲毫不下于玄衣男子。
兩人對視一時,臉色相繼恢復正常,隨后范景明先開了口:“景飛,你怎么來了?”
他問這話時,目光分明有閃爍,早已敏銳地覺察到此間有八卦的常氏和羅裳一臉興奮,雙雙去扯羅依的胳膊,叫她莫要錯過看熱鬧。
原來玄衣男子叫景飛,景明,景飛,那他是不是和范景明一樣姓范?羅依正猜測著,就見那被稱為景飛的玄衣男子勾了勾唇角,無不譏諷地道:“既然你都能來,我又為甚么不能來?你真以為就你能代表范家不成?況且我又沒有做甚么——”他說著說著,目光掃過范景明身后,詫異道:“你是從后面院子進來的?”
看來他真是姓范,與范景明多半是兄弟,而且這兄弟間看起來矛盾不小,難道那范景飛突然現身裁縫店尋茬,也同這個有關?若真是這樣,那她可算是受到無妄之災了。羅依苦笑。
范景明面無表情:“我就住在這里?!?/p>
“你沒去買個宅子,卻住在這里?!”范景飛臉上詫異之色更濃,他指了指羅依,又問:“那衣裳,是她做的?”
范景明點了點頭,回答:“是?!?/p>
范景飛看看范景明,又轉頭看看羅依,唇角忽而浮上一絲了然笑意:“我就說,在你心里,哪會有甚么真情,只不過處處想要與我爭奪罷了。”他說著說著,唇角的笑意就轉為了譏諷:“范景明,我真是高估了你,還以為你真是為了淑然的祭日才到這陽明鎮上來的呢。”
甚么真情?甚么淑然?常氏和羅裳雙雙支起了耳朵,只恨范景飛透露得不夠多。而羅依想的卻是,原來這里叫作陽明鎮,今兒總算是弄清楚了,不然他日出行,別人問起她是哪里人氏,她都不曉得。
正當眾人聽得津津有味,猜測范景明會如何應對之時,卻見他皺眉,出聲斥責:“景飛,你有甚么事,私下沖我來,莫要在人家店里吵嚷,影響了別人做生意?!?/p>
就算他不同你吵嚷,也是會影響羅家做生意的,因為他分明就是專程來羅家尋茬的,同你吵嘴,只是偶遇加順便……羅依瞅了瞅那件無辜的粉色褙子,又瞅一瞅門外漸漸有圍觀趨勢的左鄰右舍,覺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決定還是把話題給拉回來,速戰速決,免得真影響了店里的生意,于是開口對范景飛道:“公子,這件衣裳——”
“這件衣裳——原樣給我來一百件?!狈毒帮w側轉過頭,望著羅依微微一笑。
門邊的范景明神色明顯一緊,聲音驟然沉了幾分:“景飛,你想要作甚么?”
范景飛回首望他,又是勾唇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滿是無辜,眉梢卻微微挑起,飽含幾許挑釁:“作甚么,買衣裳啊,難道這店里的衣裳,只許大哥買,不許我買么?”說著,不顧范景明黑沉的臉色,回轉過頭,指著那件粉色褙子,對羅依道:“一樣的款式,一百件,但顏色和花邊不許有重復。具體尺寸,我改天命人送來?!彼f完,伸手撫上粉色褙子,眼角朝范景明那邊一瞟,補充道:“其中一定要有一件大紅色的褙子,記住,一定要是大紅色,錯一分我也不要?!?/p>
一百件!大訂單!羅依欣喜若狂,顧不得奇怪此人態度為何突然轉變,連連點頭,向范景飛保證:“一定不讓公子失望?!?/p>
范景飛啪地將一張銀票拍到制衣臺上,道:“每件二兩銀子,是不是?這里是一百兩訂金,限你二十天內交貨?!?/p>
他連價格都知道?看來真是做足了功課才來的。羅依取過銀票,交給羅久安驗明真偽,然后問他道:“二十天交貨沒有問題,甚至還有可能提前交貨,只是我該去哪里尋公子?”
范景飛道:“我住在長樂街屈府,你到那里尋我便好?!?/p>
此刻他面帶微笑,語氣溫和,同他剛進店尋茬時的模樣判若兩人,羅依微微愣神,隨后讓羅維寫一張條子給他,作為憑證。羅維取來筆墨,一面寫條子,一面得意地道:“我說的沒錯罷,嫌貨才是買貨人。”
羅依隱約覺得沒有這么簡單,但卻懶得深想,她是個裁縫,只要有買賣就接,哪管那么多。
突然之間,羅依接了這樣一筆大單,這對于日漸慘淡的羅家裁縫店來說,實在算得上是大喜事一件,因而人人歡欣鼓舞,簇擁著把范景飛送至門外。
范景明仍然立在后門邊,神色晦澀難辨,范景飛卻不再看他一眼,徑直翻身上馬,抬手甩了個響鞭,瀟灑策馬離去。
“他剛才說他住在哪兒?”
羅依正喜滋滋地準備把銀票收好,忽聞有人問話,抬頭一看,卻原來是仍然立在后門邊沒走的范景明,此刻的他臉色隱隱發白,雙目無光,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
羅依看著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范景飛,如實答道:“范景飛范公子說他住在長樂街屈府。”他姓范,卻住在屈府,應該是客居罷,不過這和羅依沒有關系,只是范景明在聽到她的回答后,臉色更是白了幾分。
羅依擔心他就此暈過去,連忙輕聲喚羅維,讓他過去扶一把,但范景明沒等羅維近前,就轉過身,回房去了。
羅維見他身形雖還算穩當,但腳步卻明顯虛浮,一看就是強作鎮定,不由得擔心起來:“范公子不會有事罷?”
羅裳湊了過來,道:“定是剛才那個范景飛氣著他了,也不知是為了甚么?!?/p>
常氏的八卦之心雖說比羅裳更勝幾分,但到底年長些,很是實際:“不管是不是范景飛氣的,但他是住在我們家,若是出了事,可不好擔待?!闭f著就催羅維跟去瞧瞧,能開解就開解,不能開解,也要寸步不離地守著。
看她這樣兒,竟是擔心范景明尋短見似的,眾人皆認為她小題大作,但常氏卻怕萬一有事,那屋子以后不好出租,非逼著羅維去了。
常氏把在一旁看了半天熱鬧的羅長吉趕回后院,拉著羅依半喜半憂:“阿依,一百件褙子,至少得要六十丈的布,而那范景飛又要求用滌棉做,你上哪兒買那么多的滌棉去?”
由于替羅依擔了責的是個“貨郎”,而貨郎只能算是流動小販,手中的貨品不會太多,所以常氏才會有此擔心。
高氏道:“要不去找著那貨郎,問問他家的布是在哪里買的?或者讓他去多進些來買給我們?”
羅依想了想,覺得要讓她躲在小巷里一次性購買六十丈布,然后再搬回來,實在是個大工程,于是道:“我先找那貨郎把貨訂好,然后分批分批地買回來,不然突然運這么多布進店,只怕左鄰右舍都會來打聽,到時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傳到周行頭耳朵里,他又要不安好心了?!?/p>
羅久安深以為然,對她這提議大加贊賞:“阿依說得是,須得防著周行頭,行事要謹慎,不然怕他又同上回一樣,非定出個甚么行價來,逼著我們賣高價,害得客人們都不敢上門?!?/p>
小批量購買,既省卻了麻煩,又防了周行頭,正好。羅依對此結果很滿意,又想到明日最好一大早就出門,免得常氏和羅裳非要跟去,便告了聲乏,回房準備洗洗睡。
羅裳跟了進來,脫下新衣,小心疊好,然后湊到羅依跟前,神秘兮兮地問道:“姐姐,你可聽說過淑然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