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村上龍和村上麗香在香港度過了第三天。

這三天時間，他們享受了中華美食和中華人文的精粹。從前恨不得讓麻婆豆腐上國宴的日子和現在一比，兩個日本青年還真就忘了這種時候不是吃喝玩樂的時候。在一個揚州炒飯能賣到三萬塊的國家，盡管他們心中想著要領略一些異國美食，家族和民族的傳統還是大大地束縛了他們。這一次來中國之前，村上忠夫也曾經諄諄教導他們，要懂得去享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傳承下來的精華。

無疑，飲食就是中國人傳承下來的精華之一。

楊英瓊很懂得待客之道，尤其是招待這種同樣來自東方的朋友。日本人在某種程度上受中西方文化的雙重熏陶最為厲害，他們模仿美國人的流行文化，同時也模仿中國人的傳統文化，并將二者結而為一。所以通常來說，日本人對中國的美食文化接受得比西方人要快一些，楊英瓊招待這兩個日本人自然也要大打美食牌。

每天三餐加夜宵，都是在各種或精致或豪邁的食品中談笑風生。

村上兄妹雖然喜愛美食，卻絕不是沒有腦子的傻孩子。兩人在第二天的時候已經發現楊英瓊的態度好像有些不對。兄妹二人心里明白，就憑他們那些心思，旁敲側擊很容易引起楊英瓊的警惕和反感，索性裝作完全不知情，任憑楊英瓊每天安排各種吃喝玩樂活動。

村上龍一邊跟楊英瓊嘻嘻哈哈討論著發展大計，一邊暗中跟妹妹交換意見。兩人一致認為楊英瓊表現得有些不自然，盡管在交談里他們談到了不少關于利益掛鉤的問題，楊英瓊一直不肯正面回答關于老美資料的問題讓他們聞到了一絲不安的氣息。兩人在楊英瓊的監視之下依然輾轉通過某種途徑把這個消息告知了村上忠夫。

辦公室里，楊英瓊看著老楊遞過來的電子報告，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們告訴村上忠夫了？”

老楊恭敬地回答道：“是……好像我們派去監視他們的一個人是村上忠夫留在這里的伏筆。”

楊英瓊冷冷一笑：“我們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記住是誰，不要驚動他。”

“明白?！?/p>

老楊走后，楊英瓊看著自己電腦上的報告，又頭疼起來。

這個楊志，現在真是越來越有本事了啊……他居然懂得保護方士道回到社團總部，自己安插在方士道那里的幾枚棋子還沒等發揮作用，大局已經被方士道控制住了。現在再想撼動方士道的地位，恐怕需要大規模的流血事件才行，然而這樣一來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奉行最小流血最大效果的楊英瓊緊鎖眉頭，考慮著如何在應付村上忠夫質問的同時盡快收拾掉楊志這個不安定因素。這小子破壞好事的本事是越來越大，真怕哪一天連自己也控制不住。

楊英瓊為自己這個侄子而苦惱的時候，楊志和方士道正在路上。

車子從方士道的公司出發，七拐八轉駛入一條臟兮兮的小巷。方士道讓司機把車子停在巷子口處，和楊志一起下了車。楊志四下打量這條巷子，21世紀第一個十年里這個世界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改變。抬頭看著高空懸著的橫豎交錯的各種欄桿，各家加蓋出來的小閣樓，以及堆在巷子各個角落里的垃圾和破爛家具，楊志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做菜的蔥花爆鍋味，女人身上香粉味，爛水果味，榴蓮和臭水溝的臭味……楊志閉著眼睛就能分辨出各種味道和味道來源的確切位置。這個世界在他的眼睛里慢慢變得更加通透自然，他自己也變得更加自然。幾乎有幾次，就在那種常人難以捕捉的瞬間里，他仿佛看見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構成。

感覺總是轉瞬即逝，楊志站在微風中睜開眼睛，看見方士道不可理解的表情。他淡淡一笑：“沒什么，我只是覺得這里環境很不錯。”

方士道轉頭看了一圈，失笑道：“不錯？哪里不錯了……”

往前走了幾步，楊志回眸一笑，笑容淡淡，卻沒說話。方士道似有所悟，又似完全沒明白，搖搖頭快步跟著楊志進了巷子。

那天方士道整頓完內部的雜務之后，單獨跟楊志談了十幾分鐘的話。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方士道等人走光之后，小心翼翼對楊志說，“這個人，你應該有興趣?！?/p>

“大概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楊志問，他不明白，如果方士道認識很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不讓他來幫自己，“你知道，我們時間不多。”

“這個人對你來說可能有幫助，對我的作用就一般了?！狈绞康勒f話時依然免不了帶上商人的口氣，“你還是見見吧，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楊志考慮了一下，答應了。目前事情演變到了這個地步，方士道自然不會主動坑害他。畢竟方士道若想反擊楊英瓊，還需要他的幫助，哪怕是不需要他，也要楊菁菁幫忙。一個人在自己的大麻煩沒有解決之前斷然不會空耗自己的力氣。正因為篤定了這一點，楊志才放心跟著方士道來到這里。

其實讓楊志篤定信心跟方士道出門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那天方士道給楊志畫了一個六邊形。

以楊志的聰明，很容易理解了方士道的意思。他在六邊形的六條邊上各畫了一個等大的六邊形。

方士道看著楊志，笑道：“我們都是他人的橋梁?！?/p>

楊志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巷子很深，往里走能看見各色人的不同行為。有晾衣服的，有閑坐著看天發呆的，也有在餐廳后堂收拾雜貨和洗菜的……這種景象楊志以前在澳洲唐人街餐館打工時已經見過很多，倒也不是很驚奇。方士道比起他來要小心翼翼一些，捂著鼻子小心前進。然而即使這樣，他還是堅持不帶隨從保鏢，這一點讓楊志略為驚奇。

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堆積的垃圾、臭水溝和破爛衣服架子等等障礙，最后方士道在一間小破屋的門口的停住了。

楊志仔細看那間屋子，好像是用幾塊板子加一點碎磚瓦臨時搭成，斜著凸出來占了路邊一大塊地方，破破爛爛地斜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年了。就這樣一間破屋子，坐勞斯萊斯的方士道對著它態度顯得異常恭敬，連剛才捂鼻子的手帕都藏得嚴嚴實實。

看見方士道的態度，楊志也忍不住好奇了。

方士道伸手阻止了楊志的前行，他自己輕輕走到門口，小聲咳了一下，用很輕的聲音道：“學生方士道，帶了一個人來見老師。”

楊志心里詫異，這方士道什么時候變成學生了？看他的年紀，他老師橫豎也要六十歲以上。不過考慮到方士道的特殊身份，他有個性格古怪的老師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想那米麓米老先生，不也號稱是楊家老一輩的恩師么？

方士道說完話，也不動手推門，只是殷殷地站在門口等著。這態度之卑謙，之虛心，之誠摯，讓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多老實誠懇的一個人。只有跟方士道接觸過的楊志才明白，這個人不管作出如何坦誠且推心置腹的姿態，自己也要防著他時不時捅自己一刀。

有成就的人通常沒原則，這是當年楊曳云教他的一句話。

沒讓他們等候多久，那扇仿佛根本擋不住風的小門吱嘎一聲被打開，卻沒有人出來迎接他們。

楊志看了方士道一眼：“我們進去？”

方士道點頭：“是，老師身體不便，得我們進去?！?/p>

楊志心里揣測這個“身體不便”的具體意思，跟著方士道地頭鉆進小門，這扇門高度有限，讓人不敢昂頭闊步前進。就在低頭走進去的一瞬間，楊志心里泛起奇妙的感覺：難道說這門本就是故意設計成這么窄小的？

入巷隨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楊志很容易聯想到這些，只不過他的一切聯想在看到方士道這個“老師”之后都徹底崩潰了。

小屋是干凈整潔的小屋，在屋子當中坐了一個人，這人坐在輪椅上，手中擺弄的是一盆普普通通的盆栽。方士道和楊志走進來的時候，這人慢慢抬起頭，把目光從盆栽轉到他們身上。

楊志被那目光刺得心里一陣慌亂，方士道倒是好像習慣了一樣，只是恭敬地站在離那人稍遠處地頭道：“老師，這就是我要帶來見您的人。”

那人把手中盆栽放下——楊志看到那雙手，是真真正正的雪白的手，是多年未見陽光的白。

一個相貌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孩兒，抬頭看著楊志比她秀氣美麗數倍的臉，淡淡應了一聲：“我知道了?！?/p>

她自己推動輪椅，向前靠近了一點，道：“方先生叫我老師，您不用這么叫，叫我可可好了?！?/p>

楊志正在竭力尋找女孩目光中的刺人成分，慌亂答應一聲。就算被人用槍指著頭的時候他也沒這么慌亂過，由此可見方士道對這女孩恭恭敬敬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可可看了方士道一眼：“方先生，您帶他來，想知道什么呢？”

方士道搖頭：“我不需要知道什么了，需要知道的是他。”

楊志被兩人的對話搞得莫名其妙，他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方士道呵呵笑了：“小楊，我覺得你和老師之間應該有很多話可以說，就自作主張把你帶來了。我出去等著，你們先聊聊……”

說完，方士道跟可可告了一個罪，居然直接扭頭走出小屋。

小屋里只剩下楊志和可可兩人。楊志覺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說什么好。

可可微笑看著楊志，用不大卻異常清脆的聲音說道：“我和方先生認識很久了。”

楊志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可可伸手做了個請楊志坐下的手勢，發現楊志的目光時不時飄過自己的腿，微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我的腿是天生的，有些事只要時間長一點就能慢慢習慣……我看得出來，你不是個普通人，我說的對嗎？”

楊志聳肩：“大概吧?！?/p>

可可的目光如掃描儀一樣順著楊志的臉從上往下看，接著又從下往上，毫不矜持。楊志覺得這目光幾乎能和龐珍妮那看破紅塵一樣的目光相比了，看得他渾身上下一寸寸的皮膚都在發癢。他端正了一下坐姿，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問道：“你覺得我哪里不普通？”

可可的目光一點放松的意思都沒有，她看著楊志，輕聲道：“這不是問題的關鍵?！?/p>

“什么是關鍵?！?/p>

“關鍵是你知道什么。”可可說，“其實，你應該算一無所知吧？”

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已足夠擊潰楊志。

一直以來，楊志習慣了平時對周圍的事物不抱太大好奇心的態度混日子，即使如目前被自己叔叔逼到角落里，他也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哪怕現在跟方士道聯手，也不過是在內心深處奢望能幫楊菁菁找一個安逸平靜的生活。

只是，這樣被動著改變，楊志忽略了一件事。

他其實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無論是楊英瓊的計劃，還是關于江琪和強尼背后隱藏的種種秘密，甚至于這個世界的另一面，他都一無所知。

仿佛自己是世界的核心一般，其實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這種滋味并不好受。

可可不出聲地看著愣住的楊志。這一次楊志實在是想起太多東西，沒有一貫反應迅速的表現。女孩看著他，也不說話，讓時間靜靜在兩人中間流走。

隔了良久，可可輕輕嘆息一聲。

“你還是先回去吧，等你想好自己想問什么再來找我，好嗎？”

聽見可可的聲音，楊志恍如大夢初醒，站起來朝可可深深鞠了一躬：“多謝，我回回去好好想一想。只是不知道，您能告訴我什么？”

“我自己也是一無所知呢。”可可微笑道，“也許，能告訴你這個世界的一角是什么模樣吧……”

楊志再次行禮：“謝謝，打攪了，我先告辭?！?/p>

可可微笑著朝楊志點頭還禮。她對這個面貌清秀的男孩有了一點好感，楊志的好奇心并不是不強烈，只不過他不喜歡濫用好奇心?？煽砷_始好奇他是在怎樣一種環境里生活，同時也好奇他身上的重重秘密。

他的秘密那么多，那么深，讓人看不透。

一個懂得控制自己好奇心和yu望的人，遠遠比一個希望自己得到更多的人更有趣?？煽蛇@樣認為。

在她70多年的生命里，這種想法不止一次被驗證為正確。

可可挽起自己的頭發，看了一看鏡子里年輕的臉，繼續地頭擺弄盆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