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廂房,布置得十分雅致。瀲綃倒確實有心欣賞起來,暗自贊嘆著。
不過,錦衣的注意力顯然不在此處,那紫衣男子也進來后,他突然地面色一沉,冷眼一瞥,說道:“青老板,還真是膽子不小啊。”
錦衣口中稱呼的青老板,自然是指屋內唯一的外人,那個紫衣男子了。
但他像是完全不明白錦衣這話的意思,有些疑惑地朝錦衣看了看,只是,那眼底隱藏的略帶諷意的笑泄露了情緒,他問道:“小公子這話什么意思?”
“若沒有那顆珠子,那刀也不會往我們桌上飛,我只是想問問青老板,有何指教!”九歲的孩子,神色間卻是不見稚氣。不過,難得見錦衣說話如此直白,甚至帶著明顯的驕縱。
“小公子想給青某安個什么罪名呢?”他對錦衣的話似乎混不在意。
“隨便找那么一兩個,也能讓你這茶樓給封了吧。”真的很少見到錦衣會如此略有些跋扈的說話方式。
“小公子是在提醒我,也許應該滅口嗎?”說完,卻是輕輕地笑了起來。
錦衣只是稍稍一挑眉,目光微微一側,忽然地說道:“容則,不覺得這時候你應該現身了嗎?”
這話并沒讓那位青老板的神色有絲毫變化,瀲綃卻是微微地笑了下。
“原來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啊。”那紫衣男子略有些嘲諷的語氣并沒有令錦衣有什么不悅,相反,他卻是淺淺地笑了。
瀲綃更是彎起了嘴角,笑意分明。
所謂帝王之術,其實不過就是“利用”二字而已。
對此,錦衣向來學得不錯。
若是他知道了容則就隱在暗處,怎么可能不物盡其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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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則出現的時候,先是朝那紫衣男子瞥了眼,神色不動。
然后向瀲綃和錦衣稍稍一躬身,依舊是慣常那凜冽如鋒、淡泊傲然的眼神,說道:“請兩位殿下先行回宮。”絲毫沒有避諱旁人的存在。
“不。”錦衣很干脆地拒絕了,目光里略帶挑釁。
容則只是稍稍一皺眉。
然后便聽到那紫衣男子一聲輕嗤,語帶調侃地說道:“真沒想到,當年名滿江湖的銀霜劍,居然也入了那名利場。”但話里倒并沒有輕視的成分。
容則瞥了他一眼,冷淡地回道:“彼此彼此。”
不管是容則的出現,還是他揭開瀲綃與錦衣的身份,這紫衣男子的神色都未見絲毫變化,顯然是一切都已了然于心。但容則這平淡的四個字,卻是令他稍稍地愣了下神。
“你知道?”問這話時,神色間透著一些訝然,一些恍惚。
容則只是輕輕一頷首。
而后便聽到那紫衣男子略帶嘲諷地笑了笑。
“她……還好嗎?”容則問得似乎有些遲疑。
但那紫衣男子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一聲冷笑。
容則倒沒再追問下去,而是又看向瀲綃和錦衣,還是那一句:“請兩位殿下回宮。”
錦衣只是一挑眉,沒有回應什么。但看這態度,明顯是不愿合作了。
此時,瀲綃卻是淺笑地說道:“難得出來,我也想四處走走。容侍衛應該不是獨自出宮的吧,讓那些侍衛暗中跟著就行了。申時以前,我們會回去的。有容侍衛暗中保護,也不必急著回宮,父皇那邊,回頭也不會說什么。”
略有些矛盾的話,讓容則與那紫衣男子都是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眼。目光里沒有疑惑,反而是稍稍有些驚訝的感覺。
不過,瀲綃并沒有回應什么,只是看著容則,等他的回復。
而顯然,瀲綃的信用度比錦衣要高得多。容則沒什么猶豫便點了點頭。
她微微一笑,便拉著錦衣走出了門外,隨后關上門,隔斷了那道略帶探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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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茶樓時,錦衣輕輕地笑了起來。
“還是姐姐說話有用。”
瀲綃只是嗔了他一眼,也是笑了笑。
“不過,姐姐何必幫容則遮掩呢。”
“他與那位老板似乎也是舊識,自然有些話需要說,我這么做,也就只是一個順水人情而已。”瀲綃無所謂地說道。
錦衣卻是忽然地沉默了下來,而后轉頭朝身后的茶樓看了眼。
許久之后,才緩緩說道:“他叫青紫,傳說富可敵國,但沒人知道他到底擁有多少財富。不過,這王都的茶樓酒館客棧,明的暗的,有三分之一是他的。”微一沉吟,又接著說道,“恐怕,一入那茶樓,他就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份。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剛才分明是故意招惹我們的,似乎是想試探什么。還有,他居然與容則認識,而且看似交情不淺。不過,他該沒有什么惡意,不然,反而不會那樣明目張膽地招惹我們,還對與容則的關系毫不遮掩。”
錦衣似乎只是自言自語,但瀲綃知道他其實是在告訴她,也想聽聽她的意見。
目光輕輕一晃,瀲綃握了握錦衣的手,叮囑道:“今天遇到青紫的事,容則自然是不會說,你也記得不要透露出去,特別是父皇。”
瀲綃最后那話,讓錦衣稍稍有些驚訝地朝她看了看,但仍是毫無質疑地點了點頭,然后嘴角一撇,回道:“難道姐姐覺得錦兒那么笨嗎?這點都看不出來。”
禁不住笑了笑,瀲綃抬手便要朝他腦袋上敲一記,不過可惜,被錦衣敏捷地躲了過去,而后便是一串笑聲。
停下來時,錦衣突然說道:“對了,父皇跟我提起過青紫,當時父皇只說,若是哪一天國庫空虛,但到處需要用錢,卻怎么也湊不出錢來時,就找個罪名抄了他的家當吧。”
瀲綃并沒有覺得驚訝,她甚至可以想像說這些話時,慕睿臉上那輕描淡寫的神色。
所謂帝王無情,慕睿是個很好的例子。
有的時候瀲綃會想,以現在看來,錦衣總有一日會登上那御極之位。但是,那真的是她希望看到的嗎?而且,那真的是錦衣想要的嗎?
不過,他們有退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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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的集市上,錦衣東看看西逛逛地,興致極高。瀲綃卻是懶懶散散地走著,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一直到突然發現一個小攤子,賣的都是些木簪,感覺挺素雅的,才禁不住多看了兩眼。
“姐姐喜歡這些?”錦衣眼睛倒挺尖的,瀲綃還沒往那走,他就已經先一步到了攤位前。
“姐姐喜歡哪個?”等她也走到攤位邊時,錦衣已經挑了個遍了,舉起手中拿著的五個大概是他看起來還不錯的木簪,讓瀲綃來挑。
瀲綃只是斜睨了他一眼,抓過他手里的簪子,就放回了攤位,而后,便自顧著細細地將那些木簪子一個個看過去。
擺攤的是個有些年紀的大爺,本來大概以為他們兩個小孩只是隨便看看,但此時看來,確實是有心想買的了,剛想開口招呼,瀲綃已經先一步出聲了:“我可以自己看。”
那位大爺愣了下,然后只是沒所謂地笑笑,但也確實沒說話了。
不過,這位大爺沒說話,那邊的“小爺”倒是一直說個不停。
錦衣拿起一根就問下:“這個怎么樣?”
見瀲綃沒理會他,便放了回去,然后又挑了另一根,還硬是擋到她眼前,問著:“那這個呢?”
瀲綃只是將他擋住視線的手推了開去。可她手還沒收回來,錦衣的另只手又拿起一根簪子問過來了。
她抬起頭,有些懊惱地一眼瞪過去。錦衣只是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興許,一開始他確實是想幫她挑的,可之后絕對是故意搗亂。
“姐姐為什么喜歡這些啊?想要什么沒有,卻偏喜歡這個。”錦衣倒也不是真的問瀲綃,只是輕喃著自言自語而已。
“又沒叫你付錢,急什么。”瀲綃只是似笑非笑地嗔怪了句,話里的調侃意味卻是明顯得很。
錦衣一下拉下了臉。
嘴角微揚,她低下頭,又繼續挑起簪子來,臉上隱約的笑意卻是始終沒有散去。
直到目光瞥見一支淺茶色的木簪,手掌長的簪子,只在削圓了的末端刻上一朵清蓮,枝葉慢慢延伸下來,蜿蜒纏繞著整個簪子。沒有著上其他色澤,只用墨色隱約染出了形狀。
似笑非笑的表情褪去,舒展了眉眼,透出絲絲縷縷的喜悅。
但下一瞬,簪子卻被錦衣劈手搶了過去。
“我買給姐姐!”
疑惑的眼神還未及出現,錦衣的話,讓瀲綃忍不住笑出了聲,問道:“你有錢嗎?”
錦衣緊抿著唇,神色倔強,回答道:“姐姐借給我啊。”
輕輕一挑眉,橫了他一眼,瀲綃伸手就想拿回來,口中說道:“誰要你弄那么麻煩,給我,我自己買就好。”
“不要!”他只是掌一沉,便避開了瀲綃探過來的手。
其實,在前世,瀲綃也是學過一些防身功夫的,雖然只是粗淺的招式,但也練就了滿快的身手。學點功夫護身總是好的,所以,這一世,她雖然以公主的身份,不太適合去學武,但有前世的記憶在,身手也還算不錯的。
不過,與這個世界所謂的武學比起來,她那點微末功夫實在不值一提,更別說要從錦衣手里奪回東西。
然后,下一刻,原本還握在手里的錢袋又被錦衣給搶了過去。
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瀲綃一時間真是有些哭笑不得,禁不住感慨,也許她也該去學點功夫,不然,指不定哪天被錦衣欺負呢。
那邊,錦衣倒是開開心心地付了錢,而后便把那簪子遞回了瀲綃,至于那錢袋,被他不小心給忘記還了。
“有你這么無賴的嗎?”瀲綃還真是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笑了。
“真小氣,回去還你就是了!”錦衣倒好,居然還有模有樣地抱怨起來了。
即使瀲綃明知道他故意這么說的,可被他話這么一堵,仍是氣不打一處來。而后突然地瞇起眼,詭異地一笑,下一刻,便是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啊!”許是沒想到瀲綃會來這么一招,錦衣沒來得及避開,驚叫了聲,臉上卻是追悔莫及的表情,“安師傅說的對,寧可得罪小人,莫要得罪女人。”
瀲綃一下怔住了,有些驚訝又有些哭笑不得說道:“安師傅教你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教我學會這世間所有的真理。”錦衣回答得倒挺順的。
“你倒還理直氣壯了!”瀲綃忽然地覺得有些無可奈何。而后只是嗔怒地斜睨了他一眼,也懶得理會他了,轉身便自己走了。
“呀,姐姐等等啊。”錦衣趕緊追了上去。
并肩而行時,他的臉上是一種十分舒心的笑容,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高興的事情。
這樣的笑容,卻讓瀲綃忽然地想起錦衣很多時候那有些淡漠的神情。不是強裝的淡漠,而是在無知無覺間自然流露的神情。
作為將來要繼承皇位的人,確實是該冷酷一些,那樣,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整個王朝來說,都是好的。
可是……
瀲綃忽然地想要嘆氣。
瀲綃的錦衣,該是溫暖的,該是一個擁有著安靜笑顏的溫潤少年。
也許,他終有一日會學會用笑去偽裝所有的一切,可心的淡漠不是輕易可以隱藏的。那樣的錦衣,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姐姐,怎么了?”錦衣略有些疑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瀲綃只是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但錦衣并沒有因為她的否定而緩和臉色,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為什么姐姐從來都不說?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不肯告訴錦兒。為什么每次都要我時刻注意著姐姐的神色變化,才能看出一點異樣來?姐姐你知道嗎?你比宮里任何人都懂得隱藏心思。別說要看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察覺一些粗淺的心思,也需要耗費我全部的注意力。姐姐對錦兒還需要隱瞞什么嗎?從剛才茶樓里出來之后,姐姐就一直藏著什么,到底有什么是不能對錦兒說的?”
錦衣突如其來的一席話,讓瀲綃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而說完之后,錦衣只是注視著她,看起來有些生氣的樣子,也似乎在等著什么。
許久之后,瀲綃才輕嘆了聲,語氣有些無奈地說道:“我只是害怕……這樣下去,你將來會太過冷血無情。”
錦衣一下愣住了,過了會,才問道:“是因為剛才我提到的,父皇說過的,關于青紫的事情?”
瀲綃輕輕點了點頭。
然后,錦衣忽然地沉默了下來。
他們本已經漸漸遠離集市,此處的街道上,稀落落地人來人往,而這一切,也似乎因為錦衣的沉默而突然地安靜了下來。
原本并肩而行的兩人,因為錦衣漸漸慢下腳步而拉開了距離,最后,錦衣停下了腳步。
過了會,瀲綃才同樣停了下來,回過頭來,有些無奈地問道:“怎么不走了?”
“我以為姐姐不會停下來,不會回過頭來找我。”這樣說時,錦衣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瀲綃聽了,卻是突然地感覺心口一陣胸悶,有些難受。
“傻瓜,胡說八道什么呢!”走到錦衣面前,瀲綃只是在他頭上輕敲了記以示懲罰。
稍稍抬了抬頭,錦衣露出一抹笑顏,輕聲說道:“姐姐不要討厭錦兒。”
有些不確定的語氣,讓瀲綃怔了下之后,突然便后悔剛才說出口的話了。即使將來他作為帝王,真的變得無情了,但屬于瀲綃的錦兒,永遠會是那個如水的少年,溫暖而清澈。也許,是她太過貪心了。
而下一刻,錦衣一下換了語氣,突然地改口道:“姐姐不能討厭錦兒。”話微頓,“這宮里,除了姐姐,錦兒什么都沒有。”
心像是被突然地刺了下,瀲綃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本想說還有父皇和母后的。可是,在慕睿心里,江山永遠是第一的。若是哪天錦衣成了那條路上的絆腳石,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踢開。慕睿,遠不如他外表看起來的那樣溫雅。至于藍鳶,這么多年來,她對錦衣是何態度,瀲綃自然是看得最清楚的。他們之間,始終缺了母子時間的親昵感。
可是,瀲綃在想,若是哪一天,錦衣知道,其實他本就不屬于那個宮廷,那一切本就是不需要他來背負的,那個時候,他又會不會責怪她這個一直隱瞞事實的人?或者,當他知道他們之間本就沒有血緣時,又會做何感想?
忽然涌上心頭的紛亂心思,讓瀲綃一下失去了語言。有那么一瞬間的念頭,讓她想要放手,想要趁著還未深陷泥沼,放這個孩子離開。
隱藏了多年的秘密,幾乎想要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