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綃醒來的時候,發現錦衣已經不見了,該是早就起了吧。
每天早上,錦衣都是很早就起來練武,這些,瀲綃自然是知道的。稍稍地沉思片刻,翻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九歲時的自己,父母都還在。那時候,她還沒有去學校上課,都是請了家庭教師的。作為那個家族未來的繼承人,安全問題一直是最最被重視的。雖然因此失了不少快樂,但大概也是因此,讓父母覺得愧疚吧,所以更加得寵愛她了。有的時候她會想,她也算是幸運的,居然沒被他們寵成個驕縱而無法無天的孩子。若非如此,后來失去了父母的那些年月里,她根本不可能一路走下來。
輕輕搖了搖頭,對于突然想起舊事,禁不住自嘲一笑。
不過,想到練武,又是禁不住一嘆。
錦衣是如此地倔強,不管他是否明了容則這樣做的原因,都是不可能為此低頭的。而容則說的理由,瀲綃發覺自己真的被他說服了。
可是,一直以來,錦衣每天都是很早就起來了,勤練武藝,一天也不落,從來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不情愿。
他該是真的喜歡的吧?
也難怪,琥珀苑那個黑衣婦人,容則說的墨劍溫瑯,她說要教他武功時,錦衣是真的心動了。
“公主殿下?”門外傳來侍女的探問聲。
瀲綃早已經不是孩子了,貪睡的習慣也早在很多年前就戒除了,這在那些侍女眼里大概會覺得希奇吧,還很小的時候,她每天就固定了時間起床,從不貪睡,從不需要任何人來催促。
“進來吧。”喚侍女進來,由著她們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紫金華衣,瓔珞玖瑯。美則美矣,但也確實累贅了些。
可是,穿上這樣貴氣奢華的衣裳時,總會禁不住高高抬起頭來,生出無盡凜然傲氣。
她與錦衣,是這慕氏王朝帝后之外最尊貴的人。而她,是這王宮里最受皇帝寵愛的人。但這也注定了,從出生起,這一身華服便是她的戰衣,在這如修羅戰場般的地方,一步步堅定地走下來。
只是,不得不說,這些年來,倚仗著皇帝的寵愛,以她聰慧玲瓏的心思,還真的沒吃過什么大虧。
不過,隱隱覺得,這樣的平靜似乎在漸漸走向盡頭。
這樣想時,心也漸漸地沉了下去,收斂了所有神色,只余下一片寂靜冰湖般的淡漠。
“姐姐!”
剛跨出蘇芳苑的院門,便見到了不遠處迎面而來的錦衣,那一句喚聲里透出的喜悅讓瀲綃一瞬間柔軟了所有情緒,轉過頭,輕抿著唇淺淺地一笑。
跟在錦衣身邊的茹嬤嬤向來在他的禮儀方面十分挑剔,聽到錦衣這樣高聲的叫喚,自然是很不贊同的,但她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什么。
其實,按理,錦衣是不能喚她“姐姐”的,皇宮里有皇宮的規矩,哪能用這樣隨意的稱呼。可錦衣無論如何也不肯規規矩矩地喚一聲“皇姐”。他的理由是,“皇姐”是用來稱呼其他那些人的,但瀲綃不是其他人,是他的姐姐。
茹嬤嬤也不是會隨意妥協的人,其實,她對錦衣如此嚴苛,不過是不希望被旁人揪了錯處去。錦衣是個懂事的孩子,他自然是知道茹嬤嬤是真的為他好。可要他在對瀲綃的稱呼上改口,卻是怎么也不愿意。
后來,是瀲綃找到了茹嬤嬤,她只是輕嘆了口氣,說了句:“以皇長子的身份出生,算不得什么幸事。錦兒已經夠懂事的了,與我一起時,就讓他隨意一些吧。”
說那些話的時候,她還只有五歲,也許是這絲毫不見稚氣的話語讓茹嬤嬤太過驚訝了,也或許,是因為她心里有那么一點點愧疚吧,最后,她終于還是妥協了。
走到近前時,錦衣便自然地握著瀲綃的手,見此,茹嬤嬤又是一皺眉。
瀲綃朝她輕瞥了眼,禁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一直容忍錦衣這些不合禮儀的舉動,也真是難為茹嬤嬤了。
不過,其實,有外人在時,錦衣并不會如此粘人,多少會收斂一些,今天似乎稍稍有些不同。
“走吧。”拉著瀲綃,錦衣便率先而行。
跟著身后的眾人,各自行了禮,趕緊跟了上來。
他們此時是去月凰宮,每天早上給皇后請安是必須的。雖然藍鳶并不會介意這些,但在這地方,很多事不是人的意愿可以決定的。
“早上又去練武了?”看到錦衣頰邊仍有些汗濕的頭發,瀲綃隨意地問了句。
錦衣卻是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點了點頭,應了聲:“恩。”
片刻之后,見瀲綃沒再說話,錦衣反而先問了出來:“姐姐想說什么?”
瀲綃仍是有些猶豫,沉默許久,才輕輕說道:“錦兒,關于學武……放棄了,好嗎?”
她沒有看著錦衣,但錦衣卻是注視著她,目光漸漸黯然,然后輕輕應了聲:“恩。”
瀲綃一下展開笑顏,語氣輕快地說道:“其實,武功學那么高也沒什么大用,像父皇那樣,差不多就夠了。而且,也可以讓自己輕松一些啊。”
“姐姐,你笑得好假。”錦衣如此突然地一句,讓瀲綃禁不住轉過頭去看著他。
看到他略有些賭氣的神色間,卻是隱隱帶著笑意的。瀲綃這才松了心神,輕輕地笑了。
握了握瀲綃的手,錦衣才說道:“姐姐吩咐的事,錦兒什么時候反對過。而且,其實姐姐不用解釋那么多的,錦兒都明白的,姐姐也不用覺得難受,這樣錦兒反而更不開心了。”
瀲綃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輕輕揚起嘴角,笑里卻是有些自嘲的意味,輕嘆了句:“姐姐倒是寧愿你不明白,寧愿你說你不想放棄。”
錦衣稍稍地怔了下,忽然地笑了,然后輕聲言道:“有姐姐這句話,讓錦兒放棄什么都愿意。姐姐是最疼錦兒的,錦兒難過的話,姐姐會更難過,錦兒都知道的。”
瀲綃也笑了,可是那笑里,卻是分明的苦澀。
..
不過是例行的請安,在月凰宮里坐了會,錦衣便獨自離開了。
清晨起來練武,然后過來月凰宮請安,之后便是回紫凈苑聽安師傅講課,午后是去皇極殿,跟在皇帝身邊聽他與大臣議事。這便是錦衣一天的安排。
不過這些日子安師傅回家過年了,上午空了下來,慕睿便吩咐他上午也過去皇極殿。
其實瀲綃也不算輕松。本來慕睿也是想給她找個教課的師傅,但后來皇后開口說要親自教她,所以,她基本都是在這月凰宮的。
這里使用的也是漢字,雖然是繁體,但對瀲綃來說,費不了多少工夫便適應了。
不過,除此之外,她還必須學習琴棋書畫,所以,事實上,真的沒多少閑暇的。
唯一慶幸的是,這些都是藍鳶在教的,所以,偶爾還是可以偷偷懶的。
至于在皇帝身邊的錦衣,瀲綃多少能猜到,定是比她要慘的,慕睿在教育錦衣上,向來是十分嚴厲的。
瀲綃有時會跑去看看,不過很多時候是見不到錦衣的,他總是被慕睿派去各處,說是熟悉朝廷各部門的工作,但瀲綃覺得,慕睿是想讓錦衣熟悉那些人,了解底下那些官員的稟性,將來處理起事情才能得心應手。
在月凰宮吃過午膳,練了會琴,瀲綃便找了個借口出了來。
回到蘇芳苑后,靜靜地坐在暖凝閣等著容則。
容則說,要帶她去看一些對她來說會比知道錦衣的身世更加重要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么?
而容則也沒讓她久等,很快便出現在了暖凝閣。
瀲綃只是聽到窗口開啟的聲音,轉過頭去時,便看到他已經站在屋內了。
她微愣了下,然后轉向門口說道:“蘿鈴,你們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是。”門外傳來輕輕地一應聲,然后是腳步遠去的聲音。
跨出暖凝閣,瀲綃便朝向來暗中進出蘇芳苑的小門走去,出了那門,她才停下來,稍稍側過身,朝身后一直跟著的容則問道:“有件事想請教容大人。”
“不敢,公主請說。”
“關于琥珀苑那個人……,容大人一直都知道她在宮里的嗎?”
既然容則從那個溫瑯跟隨藍鳶來到王都時起,便一直監視著,那在替換了嬰兒之后,自然是更加不可能放松的了,所以這答案其實是不言而喻的。
容則點了點頭,等著瀲綃真正想問的。
“那容大人就沒有查過她為什么一直留在宮里嗎?”
“查過……,可是沒有線索。這么多年來,她沒有任何動作。”
“溫瑯的武功比起容大人來如何?你就沒有想過要親自去試探下嗎?”
“坦白說,我不敢。”
瀲綃禁不住愣了下。
“墨劍溫瑯,其實她的佩劍叫‘血線劍’,劍刃細長,通體墨色,因為……那劍刃上涂了見血封喉的劇毒。墨劍溫瑯的劍術固然精妙,但真正可怕之處不在于她的劍,而在于她的毒。”話微頓,他又接著說道,“當初她突然消失的因由也同樣查不多任何端倪來,不過,這些年,茹嬤嬤有去過那琥珀苑見她,但似乎只是看望下而已,并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
“茹嬤嬤是知道她在宮里的?”這倒是讓瀲綃放下心來。既然茹嬤嬤放心留在她宮里,那定是不會危害到錦衣的。
容則點了點頭。
沉默了會,瀲綃才轉了話題,又問道:“昨天我們在暖凝閣里談話的時候,確定沒有任何人接近,并有可能聽到嗎?”
微一沉吟,容則才問道:“公主是擔心殿下聽到了?”
瀲綃點了點頭。
“請公主放心,絕對不可能的。”容則回答得十分肯定。
“是嗎?”瀲綃若有所思地應了聲,才道,“那……容大人,請帶路吧。”
“是。”容則走到她身邊,低了低頭,道了句,“失禮了。”便握著瀲綃的手臂,運起輕功,飛掠而去。
過了會,瀲綃突然開口:“關于習武一事,就按容大人所說,暗中教我吧。”
容則微一怔,便應了聲“是”。
“還有……別讓錦衣知道。”
“是。”
.
容則帶著她一直往東而去,出了皇宮時,瀲綃輕輕皺了下眉,但并沒有問什么。
然后在到達城外某座莊園不遠處時,容則才停了下來。
“這里是……瓊月莊?”瀲綃有些訝異地問道。
瓊月,取月下瓊花之意,瓊花是曇花的別名。銀月之下傲然綻放的雪色瓊花,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瓊月莊是屬于皇家的別苑。瀲綃曾跟隨帝后二人來過,當時印象太過深刻,所以第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地方。
只是,她不明白容則帶來她這里到底有何用意。
“現在開始,請公主千萬莫要出聲,我們要潛進莊里去。”容則并沒有解了她的疑惑,只是如此叮囑了句。
朝他看了看,雖有疑惑,但瀲綃還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月下瓊花……”容則突然地輕聲念了句,而后是一聲輕哼,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和一些厭惡。
這讓瀲綃實在有些驚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容則,如此分明地表現出喜惡。印象中的容則,該是無論如何討厭,也僅僅只有冷冷一眼而已。
瓊月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心思轉念之間,容則已經帶著她朝莊內飛身而去,此時,瀲綃才真正領略了他那恍若鬼魅的身法。當初慕睿說他的輕功天下一絕時并沒有多大的感覺,知道容則是宮里武功最高的人也僅僅只是一個意識而已,而到此刻才真的明白了,當年,屬于江湖的銀霜劍客該是如何的傲視群英。
一劍行天下,談笑江湖間。
或許,入了這皇宮,真的是埋沒他了。可他仍是甘愿自毀雙翼,別離過去,只為了慕睿與藍鳶喚過他一聲“大哥”。
平日里見他氣勢凜然、冷漠矜傲,原來,不過是個執念太深的癡人。
而且,此時見識到了容則的武功,才真的確信了他所說的,昨天晚上他們的談話沒有任何人聽見。
那么,錦衣,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
容則停下來時,瀲綃朝周圍看了看,他們隱在花叢之后,整個庭院里沒有任何人影,但容則卻仍是十二分的戒備。附近……該是有不少暗樁吧。
他的目光緊盯著不遠處的假山,似乎等著什么,蓄勢待發。
突然地,似乎只是一抹淡影,一愣之間,瀲綃便發現兩人已經藏在假山之中了。
這一路來,容則都是帶著她的,瀲綃十分好奇,若是獨自一人,那他的輕功到底可以到什么程度?
容則領著瀲綃在假山中穿行,在外面看似簡單,走在里面才發現路徑曲折復雜。一直到面前被一面墻堵住去路時,容則才停了下來。在墻邊摸索一陣,眼前便突然出現一道僅有單人寬的縫隙。
容則走了進去,瀲綃趕緊跟上。
這并不是什么甬道,也就兩三步便穿過了縫隙,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寬敞的石室。
容則隨手在墻邊一抹,那道縫隙便合上了。
石室內的布置非常簡單,只有中央的石桌石椅。但令瀲綃驚訝的卻是,從石室頂上落下幾十道光束,而且明顯是自然光,將整間石室映照十分亮敞。
“到了這里已經沒關系了,公主有什么想說盡管開口。”許是發覺了瀲綃的疑惑,容則開口說道。
“既然有光進來,那是頂上開了孔了?不會有人從外面透過那些孔發現這個石室嗎?那么多孔……”
“不可能的。這些并不是筆直的孔道,都是在彎處裝上了磨亮的銅片,將光線折了道,才落到這石室里的。”
容則的解釋讓瀲綃禁不住怔住了。作為現代人,自然一下便理解了他說的原理。可是,建這石室的人,卻真的令瀲綃起了佩服之心。
收斂了驚訝之色,瀲綃才回到正題。
“那容大人現在可以告訴我來到此處所為何事了吧?”
容則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一邊的墻壁,輕輕地拍了拍,面色略有些暗沉,緩緩說道:“這面墻的后面還有一間石室,是一間囚室,所有不能放在明處的案件,都是在這處理的。”
瀲綃只是稍稍地皺了下眉。她自然是明白的,所謂的不能放到明處的案件是什么意思,可是,這跟容則帶她來的目的又有什么關系?
然后容則似乎動了什么,墻上便出現了一個孔眼。
“公主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