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間四月,陽光和煦,窗外的那棵八棱海棠樹上滿是粉紅色的花朵,小巧又飽滿的果實藏在花葉之間,若隱若現(xiàn)。
清風徐徐,帶著海棠花的香味和零星落下的花瓣,似在空氣中織成了一張柔軟的網(wǎng),使人如夢如幻。
江寶頤坐在窗前,伸手接住飛下的花瓣,低頭嗅了嗅,好香。
穿越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東北,從沒離開過。那里一年四季,溫差極大,冬天漫長。每到隆冬時節(jié),白雪盈盈的樣子,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場景,不過,像這般花瓣飛舞的情形可不常見。
一夢穿越,造化弄人,今時今日的江寶頤,已是明朝永樂年間,太原清徐縣城中一家釀醋作坊的長女,一個必須裝扮成男子的大小姐。
話說十五年前,當時還是江家長子的江海,三十歲才得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十分遺憾的是,居然生了個女孩子。如果擱在平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過,偏偏江寶頤出生時,江家老爺子眼看就快要咽氣了。
江海的下面還有個弟弟叫江淮,他人品不怎么樣,倒是比他大哥有福氣,年紀輕輕的就有了一兒一女。歷來繼承家業(yè)是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次。只是,江淮眼瞧著自己大哥,成家這么多年都沒有個孩子,便動了壞心眼。以江家祖?zhèn)鲙资甑幕鶚I(yè),斷然不能留給無后之人的由頭,逼著重病的老爺子將“大江園”傳給自己。
幸好,江家老爺子還算是個明白人,深知自己的小兒子是好吃懶做的主兒,所以,他撐到最后一口氣,也要親眼看見自己的長孫出生。
江海懷抱著剛生下來的江寶頤,悲喜交加,他哪知道這副小小的身子里,竟然住著一個現(xiàn)代人的靈魂。一時間,他也不知是怎么了,頭一熱,腦一昏,就抱著還納悶自己怎么會在這里的江寶頤,撲通一聲跪倒在江家老爺子的床前,悲切道:“爹,您看,這就是我們江家的長孫啊。”
江家老爺子激動不已,只瞧了眼襁褓里一臉納悶的江寶頤,大氣一出就歸了天。
至此,江海終可名正言順的接管下江家作坊和“大江園”的幾間店鋪。不過,悲哀的是,江海夫婦再沒有過別的孩子。
情非得已,眾望所歸的江寶頤,不得不從小女扮男裝成了江家的大“少爺”。
來此十余年,恍如昨日。
江海夫婦對江寶頤,可是一直寵愛有加。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天資聰慧,惹人喜愛。還有,一部分是,因著夫妻二人內(nèi)心一直深深的自責,總覺得對不住這孩子。
江寶頤要比他們看得開,以平常心面對一切,從不抱怨。
江家“大江園”所釀出的陳醋,在清徐縣內(nèi)外都很有名氣。山西人本就無醋不歡,靠著祖輩先人艱辛努力而一步一步走來的江家,任重道遠,江寶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還要走好每一步。
罷了,罷了,既來之則安之。
忽地,木門“吱呀”一聲,只見有人快步走過來,“少爺,您醒了?”
江寶頤聞聲回頭,她的嘴角微向上彎,露出很好看的笑容,一對酒窩在臉頰若隱若現(xiàn)。
來人正是她的貼身丫鬟寶珠,看見只穿單衣坐著的江寶頤,忙道:“您小心身子。”說完,轉身拿起了一件青白色長衫披在了她身上。“現(xiàn)在,江家上下都指著少爺您一個人呢。”
江寶頤暗自嘆了口氣,褪下寬松的睡衣,身旁的寶珠將內(nèi)襯的貼身乳白色錦緞裹胸系緊,外面則是由一條長可極地的白色棉布一層層圍好。為了健康舒適,江寶頤還結合了現(xiàn)代內(nèi)衣的設計做了些許改動,使得這套“裝備”穿起來十分合身。
江寶頤看了眼換裝過后的自己,一身月牙色長袍,袖口上繡著淡藍色的蓮花,邊角處還用銀絲線勾出了幾片祥云,外罩了一件亮綢面的水藍色對襟襖背子,腳下是一雙緞面厚底兒的馬靴,相配整齊得剛剛好。鏡子里的人,一下從清麗少女變成了翩翩少年。
“嗯哼!嗯哼!”江寶頤漱口清了清嗓子,她聲線較低,平日稍微注意說話,倒也不會惹人懷疑。
她身邊的另一個丫鬟雙喜,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芝麻糊糊,“少爺,我今兒沒放那么多的糖,您嘗嘗。”
江寶頤坐在桌前,用羹匙拌了拌粘稠的糊糊,吃下一口。濃香微甜,正是她喜歡的味道,不由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雙喜見此,臉上微微一笑,轉身幫著寶珠去收拾起了床鋪。
此時,院子里傳來了下人們走動的聲響。
寶珠輕聲道:“老爺這會子也該醒了,咱們?nèi)グ伞!?/p>
江寶頤回頭囑咐道:“我讓你做的蘋果蜂蜜水,做好了嗎?”
寶珠點點頭,“早起時就熱上了,我這就給您拿來。”
這兩日,江海時不時的會咳嗽幾聲,讓他吃藥他也不肯。江寶頤想起曾經(jīng)聽過,蜂蜜水可以治療流行性感冒,就讓寶珠照著做做看。沒想到,湯汁酸酸甜甜的,江海很喜歡喝,便跟著每日都做些送去。
江寶頤整了整衣領,想趕緊去給爹娘請個安。
江家大宅的格局是傳統(tǒng)的三間兩廂,宅院內(nèi)通東西兩院,每院都布局嚴謹有大廳、后廳、正房、后房,并且用石板鋪地,灰墻瓦屋。正房的主門朝大廳敞廊,多為四門開,門窗漏花采用鏤空精雕,榫接而成,多為飛禽走獸,人物花卉的圖案雕飾。所以雖然占地不大,卻也看著氣派。
江海夫婦當然是住在正門正院,為了保護江寶頤的周全清凈,從小時起,便說她天生潔癖,不和人親近,讓她獨自領著幾個下人住在西院。而江淮一家四口,則是分住在東廂,和江寶頤相對而望。
江寶頤先出了院子,身后是提著湯罐的寶珠。主仆二人抬眼一看,江吳氏正從東院中走出來。雖離得不近,卻仍見她那張抹得煞白的臉。
江寶頤遵從輩分禮節(jié),領著寶珠大步上前道:“侄兒,見過嬸嬸。”
寶珠也低頭道:“見過二奶奶。”
這位二奶奶,二叔江淮的老婆—江吳氏。再沒嫁給二叔之前,她也算得上是清徐縣城唱戲的名角兒。嫁人了以后,自是不能在拋頭露面去唱戲,不過,江吳氏本身就是戲迷,一天也離不得,所以,在家里時常會聽見她的幾句清唱。
這兩年,江吳氏放著自己的一雙兒女不著急,偏偏就盯上了給江寶頤介紹媳婦,每每江寶頤出言拒絕之后,不過兩天,她準會逮個機會提出來,真是越挫越勇。
江寶頤今年十五歲,談婚論嫁是早些,可過不了兩年,恐怕她不去提,也捺不住別人的口舌唾沫了。
自來,女扮男裝都有被識破的那天,她不害怕。
江吳氏有四十來歲,模樣標致,因年輕走場唱戲的緣故,身材保持的很好,后背也總挺得筆直,看起來倒是比同齡人略顯年輕。此刻,她故作親切的笑著說,“喲,好侄子,我可有幾日沒見著你了。”
江寶頤也跟著笑道:“最近作坊的事情太多,一直沒去給您和叔叔問安,還望嬸嬸莫怪。”
江吳氏含笑擺擺手,一副很明事理的樣子,“無妨,你有這心思就行了。倒是你,可別累壞了自己,回頭有什么事的話,就放心的叫你叔叔和堂哥去幫忙,都是一家人。”說完,她欲伸手輕拍江寶頤的肩膀,卻被江寶頤俯身退后一步而躲開。
“侄兒知道了。”
江吳氏不以為然,打趣道:“你這不讓人碰的毛病可得改改了,難不成,等以后成親娶妻了也不讓人家近身。”
聞得此言,寶珠恭敬的將話接了去,“回二奶奶的話,我家少爺這潔癖是天生而來,別說您了,平日里連大奶奶都沒轍呢。”
江吳氏見提起大奶奶,不經(jīng)意的剜了寶珠一眼。心想,我才說了一句話,你這丫頭就要拿大奶奶來壓我了。
江寶頤只作未見,“嬸嬸,侄兒趕著給爹娘問安說話,先告退了。”
江吳氏又展笑顏,溫和道:“去吧,去吧。”她看著江寶頤匆匆轉身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了幾分不悅,這江海夫婦怎生出了這么個怪胎,瞧他那張臉水靈都快趕上姑娘家了。許是,心里別扭,連戲也不想哼哼了,江吳氏回頭對老媽子道:“去把二爺和小姐都叫下來,準備開飯。”
那老媽子一聽這話,面上露出猶豫之色,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江吳氏掃了她一眼,不由皺起眉道:“沒聽見我說話啊,還杵這兒干什么?”
老媽子深知這二奶奶的脾氣,一下跪在地上,道:“回二奶奶,早上小的去看時二爺他..他沒在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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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正廳,江寶頤直奔向后屋而去,“爹,娘,我來了。”
“少爺好。”江元氏身邊的丫鬟掀起簾子,迎了出來。
江寶頤探身進內(nèi)屋,只見一席紅紫色被褥的鋪炕上,坐著一位身穿桃紅色綢面的長袍子的微胖婦人,笑容親切的向她招手,道:“還沒進屋子,就聽見你的聲兒了。”
這婦人便是江家大奶奶,江寶頤的母親—江元氏。
江寶頤嘻嘻一笑,帶著幾分孩子氣,她緊挨著江元氏坐了下來。
江元氏拉過她的手,摸了摸道:“手這般涼,是不是穿少了?”
江寶頤搖了搖頭,“沒有,剛才在院子里見著嬸嬸,便和她說了幾句話。”
江元氏聽得這話,指著站在一旁的丫鬟道:“趕緊把我昨日做的果脯拿來。”
江寶頤知道母親借故支開閑人,便接著道:“順道在沏壺熱茶來。”一時間,屋內(nèi)就只剩下寶珠一人跟著伺候。
“她可是又提起要給你說親。”江元氏關切的問道。
江寶頤釋然一笑,“還沒來得及提,我就走開了。”
江元氏聽著就嘆了口氣,家里怎么就偏偏多了這么個事兒精。
寶珠將湯罐子放到桌上,然后開口道:“大奶奶,這是少爺讓做的蘋果蜂蜜水。您和老爺趁熱喝點吧。”
江寶頤這才發(fā)現(xiàn)爹沒在屋里,“爹,還沒起呢?”
江元氏擺擺手,“滿院都是動靜,早起了。只是突然說肩膀酸,又在床上歪了會。”
江寶頤站起身來,執(zhí)起江元氏的手,道:“那我可得去看看,難不成,也是上回摔倒時給碰著了。”說罷,就拉著江元氏的手,要往著內(nèi)堂去。
江元氏知她貼心,便隨著一同去了。
剛進去一看,就瞧江海正要自個兒伸手站起來,江元氏不由“哎呦”了一聲,忙叫:“可使不得。”
江寶頤連忙迎上去,一把扶住了江海的胳膊。“爹,怎么不叫人呢。”
江海的額前已有微微細汗,一看便知是自己折騰半天也沒起來。老爺子本來性子就倔,讓他天天不動的躺著,怎能受得了。不過,他從不舍得在江寶頤的面前大聲,只無奈道:“不過摔了一下,倒弄的我像個殘廢似地。”
江元氏幫襯著將他扶回床上,不禁數(shù)落起,“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連半個月都不到,總逞什么厲害。”
“爹,您這樣急躁恢復的更慢,到時候好不了,還不得躺著。要聽話啊。”江寶頤說了軟話。
江海的耳朵里,就能聽進去親閨女的話,笑呵呵答應著:“好,好。”
江元氏聽著也樂了,只對江寶頤道:“看,還是你說話中聽,我天天跟在你爹身旁,磨的嘴皮子都快破了,也沒得來這句話。”
江寶頤的大眼睛一閃,便一下子站起來,“哎呀,不好。”
江海夫婦被她這出,弄得一愣,忙問:“怎么了?”
江寶頤忽地笑出了聲,“呵呵,孩兒還以為是誰把家里的醋瓶給打翻了,聞到好一股子酸味呢。”
一家三口不由都笑開了,江元氏更是伸手輕點了下江寶頤的額頭,滿臉高興。
沒多一會,有丫鬟掀了簾子進來,急道:“見過大老爺,大奶奶和少爺。您們快出去看看吧,二爺和二奶奶又鬧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