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初秋,杜懷仲大病了一場,右手顫抖不能作畫。杜飛華眼見著杜家的聲望日益衰微,便主動要求父親同意她搬到儷屋居住,閉關(guān)研習(xí)畫藝。杜懷仲無可奈何,兒子杜子硯做了武庫令,而次女杜展屏卻整日渾渾噩噩無所事事,只有長女飛華是個可造之材。幾番斗爭之后,也便同意了。
杜飛華帶著阿久和福叔,來到儷屋。
儷屋本是父親入宮前的居所,在尚冠里最深處的西北角,門戶冷清,已幾十年無人居住了。
飛華帶著不多的行李,靜悄悄的住了進來。
她還記得,那天天氣極好。
儷屋是父親從魯國來長安的第一個宅子,牌匾還是當(dāng)時的樂師李延年的墨寶。他的纂書是長安城最好的,據(jù)說,父親替她妹妹李妍做了一副肖像,送到宮中被武帝嘆為天人,就此得寵。因此,父親也便從李延年的手里得到了這個宅子。不知為何,父親后來的宅邸有更為華麗講究的,卻都不見他有多在乎,偏偏就是儷屋,說什么也不讓外人來住,索性,就一直那么留著,直到今天,竟荒蕪下去了。
她推開門,院子里的荒草像匍匐的網(wǎng),有些石竹花正強弩之末的開著,院子?xùn)|頭是些玉蘭樹,已經(jīng)長成,碗口粗,由于無人搭理,枝椏亂竄,顯得頗為崢嶸。樹下是個不大的池塘,水面上漂著一層落葉,黃黃綠綠竟把個明鏡似的水面裝點的十分艷麗。
飛華站在樹下,一枚落葉飄落下來,她伸手,落入在掌心,那卵形的葉子,覆蓋住她干凈的手掌,卻被忽如其來的一陣輕風(fēng)吹落入池水中,只留下一道翩然的影。
阿久走過來,怏怏的望著四周。
“老爺還說疼小姐,可怎么讓咱們來這個破落地方研習(xí)畫藝。”
飛華搖搖頭,卻微笑不語。
當(dāng)天晚上,飛華差福叔回杜府取些熏香和茶葉。自己卻與阿久一起整理后院的庫房。
誰知剛來到后院,便刮起一陣陰風(fēng)。阿久挽著飛華的手臂,腳下直打哆嗦,連手里的燈籠都開始不聽話的搖擺起來。蒿草在石磚縫中成蔟的生長著,被風(fēng)吹得忽高忽低仿佛地皮的汗毛,直晃得二人一身的冷汗。
“小姐,不如明天再說吧。”阿久小聲說道。
飛華想了想?yún)s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這是廢棄多年的庫房,里面必然會有些我用得上的東西。”
“可是……”阿久撅著嘴巴,小聲嘟囔著。
飛華搖了搖頭嘆道:“別忘了,父親允許我學(xué)畫,可不準(zhǔn)我改造他的畫藝,派福叔來就是為了監(jiān)視我。”
“小姐,老爺為何突然同意小姐做他的傳人了?他不是說過傳男不穿女的嗎?”阿久想了想,忽然問道。
飛華點了點頭。
“哥哥為了這事和父親鬧過很多次,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久想了想,緩緩道:“其實,老爺也很可憐,他那么看好公子,可是公子卻一心只想做官,而老爺又最討厭入宮為官。哎!”說著,她嘆了口氣,挽著飛華的胳膊繼續(xù)向前走去。
飛華沉默不語,心里卻比誰都清楚,子硯并不是不想學(xué)畫,他更不想做官,這一切都是為了常喜。而這次自己之所以要離開杜家,為的也是這個。她已經(jīng)長大,無法和常喜同居一個屋檐底下。她和展屏不斷爆發(fā)的戰(zhàn)爭,早就令杜懷仲身心俱疲。想來,自己倒不如來這里干凈。
二人說著,來到庫房跟前,打開門。也不知那庫房到底廢棄了多久,隨著吱吱呀呀的聲音,木門后面,浮起一片濃厚的灰塵。阿久擋在飛華前面,捂著嘴巴卻仍舊干咳了幾聲。
一股濃重的霉味撲到跟前,飛華用手按了按面紗,眉頭卻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
借著月光,屋內(nèi)的情形越發(fā)的清晰起來。
碩大的灰網(wǎng)凌空結(jié)著,隨著忽然灌入的夜風(fēng)悄無聲息的起起伏伏。二人立在門口,待眼睛完全習(xí)慣了眼前的黑暗,才緩緩踱了進去。
可剛剛落腳在地,阿久便輕聲叫道:“什么這么軟!”
飛華也是一驚,忙借著月光垂首看去,忽見一只俯沖飛翔狀的黑蝙蝠正躺在她的腳邊。
阿久頓時一個激靈,朝后退去,隨著她身體的移動,燈籠照出了一片幽光。飛華忙順著那道光看去,原來庫房的地面上,竟鋪滿了這種詭異的黑蝙蝠。
“不對,小姐,你看,除了蝙蝠這里還有奇怪的花紋,這是什么花?”阿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蝙蝠一動不動,原來是銹在上面的。頓時安了心,指著屋子中央一團碩大而華麗的圖案。飛華俯身過去,用手指輕輕撫摸著,良久,笑道:“你我真是多慮了。”
阿久蹲下身子,伸手朝地上的蝙蝠摸去。
“這不過是張?zhí)鹤佣眩皇卿P的太逼真了!這樣的銹工我從沒見過!”
飛華含笑不語,心想,何止是你,連我也是聞所未聞。
她盯住眼前那朵奇怪的花,它的花瓣仿佛蝴蝶碩大的翅膀,從花芯里伸展出來,高高聳起,與其它花瓣一起組成一個圓筒,然后向后彎曲過去,并在每一片花瓣的末端生出一根尖長的刺。仿佛是一口倒掛的大鐘,只是加上那些刺,竟顯得有些猙獰和詭異。
阿久跟了上來,“小姐,這花好怪,我怎么從沒見過,有點像喇叭花,可是卻好怕人。似乎是帶著佩劍的蝴蝶。”她小聲說道。
飛華點點頭。
“你說的沒錯,這花不是我中原之物。依我看……”說著,她又看了看圍繞著花朵而逐漸擴散開去的黑蝙蝠。
“此物或許來自西域。”
阿久聞言一愣。
“難道是先皇御賜的?”
飛華搖了搖頭,“不會,御賜之物,父親怎敢放在這么個潮濕骯臟的地方。”
阿久恍然大悟,忙點了點頭。
飛華垂首不語,心里卻越來越糊涂。這毯子的氣魄,分明不是尋常之物,她自幼跟隨父親,見過許多好東西,可這種毯子卻聞所未聞。想必此物必當(dāng)來路不明,否則父親也不會如此刻意的將它隱藏起來。
“小姐,快來看。”飛華正想著,阿久卻已在遠處喊她了。
飛華起身,繞過一堆破爛的木板案幾,來到墻角處。借著燈籠昏暗的微光,竟發(fā)現(xiàn)了一張石案,十分古樸。
“小姐,這儷屋里空空蕩蕩,你又喜歡書畫,不如把這張案抬出去我們先用著。”
飛華點頭。
二人試了試,竟然能微微推動。原來那案身是雞翅木的,案面上,鑲了一片上好的雞血石。
阿久和飛華吃力的將石案往門口推去,可無意中,似乎有一截衣袂飄進阿久的視線。她忙轉(zhuǎn)過身去,卻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恍恍惚惚立在那對雜亂的廢棄木板之后,若隱若現(xiàn)。
“小姐……有……鬼呀!”她猛然立起身子,朝飛華身后躲去。
飛華一驚,循著她的視線望去。
果然,那女人仍舊站在遠處,保持著一個背對二人微微回首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