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口的是楚悼王,莊子沐頭點的像小雞啄米,一張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茫然,他坐在那里雙手放在地上,與他的身子形成一個三腳架,好像一只輕易就能被推倒的玉人,唯有那雙清澈的眼里根本沒有擔心之色。
“回王上,今日臣聽聞此幼子在私塾頂撞夫子,為人學子卻敢頂撞夫子,此為罪一,生為庶民卻討論朝政,其為罪二,大興變法之利,公然有損貴胄之利,其為罪三,此三罪還不能定這個乳臭未干之子罪乎?”傅嬰說的義正言辭,句句珠璣,他本就正值壯年,中氣十足,直到話落,整個朝堂還能聽到他的回音。
“這……”
莊長賢臉色鐵青,坐在原地氣的渾身發抖,隱藏的雙手緊緊的握拳,他以為莊子沐是可用之才,可現在這個混賬竟然公然挑釁貴族。
豈有此理!
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生為莊氏貴胄一族,家族里竟然生出一個胳膊肘向外拐的混賬,他莊子沐和莊長義死了不要緊,他可不想被拖累。要不是現在有楚悼王在,他真的恨不得上前直接把這個口無遮攔的小子掐死。
心里發狠,一滴血珠從他指縫中滲出。
“混賬小兒!”有人拍桌而起。
“王上,此小兒當誅!”有人氣憤非常。
“是啊王上,此子不誅天道不容。”有人附和。
“王上。”有人痛哭流涕。
短暫的沉默,整座朝堂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吵雜聲,那氣勢好像巴不得沖過來把莊子沐砍成八段兒填河,再看莊子沐,全然無視這些,依舊坐在原地,只不過屬于孩童的氣質完全不見。
原來如此。
莊子沐抬起眼,看向傅嬰,后者面紅耳赤牙關緊咬雙眼含淚,那樣子好像是一條被無形鎖鏈拴著的瘋狗,只要楚悼王一聲令下,他就撲過來咬死自己。
“王上!”
滿朝貴胄將楚悼王沒有反應,痛哭流涕的朝著朝堂上半睡半醒的楚悼王吶喊,楚悼王懶懶的抬抬眼,正要開口,忽然臉色通紅,咳嗽不止,旁邊的婢女立刻遞上痰盂。
楚悼王近來年事已老,加上操勞國事,身體一日不日一日,可這老狐貍人老心不老,腦袋清醒得很,把兵權全權掌握在手里,就連當今太子都不能查收分毫,所以就算他老了,貴族中也不敢露出絲毫的不滿。
此刻見楚悼王臉色突變,相國忽然站出來,厲聲指著堂下的莊長賢怒喝,“莊長賢,你有何話講?”
莊長賢聞聲一震,猛地竄上來,“相國息怒,此子雖為我莊氏一族,可性情頑劣不服管教,如今犯下這滔天大禍,理應由他的父母雙親來承擔,”說著,他對堂下侍衛怒道,“來呀,把莊長義和莊秋氏一并帶來。”
莊子沐冷笑一聲,此乃王宮,侍衛都是直接聽命于楚悼王,怎會聽他一個貴族的解釋?果然,莊長賢這句話如同泥牛如海,別說漣漪,就連半點動靜都沒有。
“莊長賢,別以為你這樣就可以脫離干系。”顯然,相國根本不買賬,“他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懂得能有多少?倒是你,莊長賢,是不是心懷不軌?”
兩聲責問,莊長賢驚出一身冷汗,的確,莊子沐再怎么說也不過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能懂什么?國家政治,變法利弊,他能懂?
而且就算懂,小孩子心里藏不住秘密,什么都要說出來炫耀一番,早不說晚不說為什么挑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說?其中居心可見一斑。
別人懷疑他,不是沒道理。
莊子沐坐在一邊,眉宇舒展,眼底默默帶笑,他原本還想著怎么把莊長賢拉下馬,現在倒好,傅嬰幾句話輕易就給莊長賢挖了個坑,相國又來踹一腳,現在的莊長賢不過是站在坑邊垂死掙扎。
長袍之下,莊子沐無意識的動了動腳踝,念在過去他對莊長義的‘救命之恩’,最后這一腳,他定會親自送他!
“王上,依臣看莊家稚子年幼無知,這一切都是莊長賢教唆使然,若是治罪,必先治莊長賢之罪。”相國根本不給莊長賢解釋的機會,直接站出來指認。
行禮間,他從衣角縫隙向后看了看面色鐵青的莊長賢,咬了咬牙,沒辦法,他要自保。
莊子沐臉上閃過一絲失望,隨后又涌起濃濃的興趣,失望的是相國竟然要把莊長賢踹下去,興趣是他很想看現實中的狗咬狗。
想當初,莊長賢為了巴結權勢把自己的妹妹,他的姑姑莊怡送給相國做妾,可憐才只有十五的莊怡就這樣被莊長賢直接送入虎口,要侍奉一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兒。
靠著莊怡的關系,莊長賢順利和相國攀上親,得到了相國的支持,莊長賢一步步把自家兄弟姐妹擠到莊家邊緣,甚至把莊怡的親娘除去祖籍,再后來以莫須有的罪名休退回家。
莊怡的娘在莊家戰戰兢兢的活了半輩子,誰知老來老還被休了,這個恥辱可以說徹底擊垮了她,離開莊家沒幾天就去世了,莊怡雖然嫁給相國,可是并不得寵,更多的時候在相國府地位連個舞女都不如,聽說自己娘死了也郁郁而終。
死的那年,莊怡剛滿二十。
莊子沐并不喜歡莊家,勾心斗角暗算陰謀都讓他反感,特別是莊長義,身為貴族滿腦子裝的都是仁義禮智信,絲毫不動的變通,被人騙了還要數錢,如果整個莊家還有什么讓他留戀,那就是莊怡。
在他為數不多的記憶中,莊怡性格開朗,通曉大義,在莊家困難的那幾年,她是唯一一個沒有被窮困打到的莊家人,甚至還發動莊家婦女織布賣布,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支撐著莊家整個的開銷。
可是,這樣的人,這樣讓莊家挺過來的人,被莊長賢親手送入鬼門關。
這個仇,他可替莊長賢記著呢。
閉著眼,莊子沐嘴角微微上翹,不經意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
莊長賢徹底傻眼兒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直依附的相國竟然會把他推出來,可他也知道,相國這個老家伙無非是害怕貴族報復他所以才讓他做替死鬼。
可是有一點相國想錯了,他莊長賢可不是待宰的羔羊。
心念一動,莊長賢趴著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王上冤枉啊,臣……臣并沒有教這個孽子說這些,王上和各位大人可要明察啊,砍了臣容易,可若是有損王上英明,臣……臣……臣萬死難辭其咎啊……”
莊子沐心里厭惡,想當初莊老爺子死的時候也沒見他這么哭過,現在到真是哭的傷心。
全朝啞然。
沒有人敢出聲,畢竟前有王上,后有相國,得罪哪一方都不好受。
別的本事沒有,裝傻充愣他們可擅長的很,莊子沐將群臣和莊長賢的表現都收在眼底,依舊安然的坐在原地,臉上一點擔心都沒有。
當然,并不是他一個人這樣,還有三個人也不動聲色的盯著莊長賢。
他們分別是:相國、傅嬰還有一邊咳得喘過不氣的楚悼王,當然,如果不是莊子沐眼尖看到楚悼王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他可真是要漏了這個老狐貍。
眼睛微微瞇起,楚悼王也看向了莊子沐,幾乎一瞬,他清晰的看到那個坐在朝堂上一直保持沉默的孩童上環繞著紫霞之氣,然而這氣息一縱即逝,容不得他確認那是不是眼花所致。
臺下的莊子沐氣定神閑的與楚悼王對視,四目相交,各自心思都暴露在彼此面前。
——放心吧王上。
——你知道要做什么?
——為國盡力死而后已,只望事成王上保我父母平安。
——那是自然。
一邊莊長賢哭的撕心裂肺,一邊相國冷目相對,肅殺的朝堂中沒有誰看得懂這一老一少的無聲對話,更沒有人能看懂那不足十歲孩童眉展云舒后面的心思,唯有跪在他后面的青年傅嬰雙手緊握額角汗珠滑落——勝敗,在此一舉!
“哼,世人都知道你兄長不管世事老實榆木,雖為世襲莊家祖位卻并無作為,在位數年不來朝政,他從何得知變法一事?有從何教育幼子?”相國冷哼一聲,打斷莊長賢的后路。
莊子沐長長嘆了口氣,要不是相國提點,他還真是忘了原來自己以后可以世襲貴族,唉,大概自己老爹太過沒用,所以他穿越這么長時間早已忘了莊老爺子的嫡長子是老爹。
不過沒用也有沒用的好處,如果不是沒用,此刻相國又怎會指出來?說不定現在真的被莊長賢推出去當替罪羊了。想至此,莊子沐心里涌起竊喜。
“王上,并非如此,莊長義他……他……他是拋光養晦,他是……這些話……”莊長賢面對相國的詰難早已語無倫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講什么。
楚悼王虛弱的擺了擺手打斷莊長賢的話,“莊子沐,你可有說的?”
莊子沐聞言抬頭,從容的站起。
是時候了!
看了這么久的狗咬狗,現在他要上場,棒、打、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