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江寬達數里,是為豐京西南部的天然屏障,想要過江,唯有坐渡船。
涿州渡口渡船成百上千,船與船之間都是用鐵索相連,防止被湍急的江水沖走。
作為涿州通往豐京的必經之道,涿州渡口車來車往,船來船去,每一日都是熱鬧非凡。
這一日從南邊來了一輛驢車,卻沒有登上那載客的渡船,而是徑直入了水。
毛驢蹄踏怒波而行,不搖不晃,行得比這涿州渡口中檔次最高的樓船還要穩健。
見識到如此奇跡,涿州渡口的數百人無一不是口呼“神仙”俯身膜拜。那些在江中掌槳的水手,也是驚得忘了劃槳。不少缺了助力的船只被那怒浪或是沖離了航道,或是偏移了船身,險些釀成事故。
心情沉重的李順坐在那驢車之上,飽受注目,卻無心享受那種為人關注的感覺。
江風徐徐,頗為陰涼,頓時讓這炎炎夏日的燥熱溫度緩和了幾分,也讓李順的心情更為陰沉。
老常見李順長久一言不發,問道:“還在想?”
“嗯。”李順點點頭,語氣平淡地應了一聲。
江面開闊,波光粼粼,放眼便是龐大的壯觀景象,但李順的心卻是揪得緊緊的。
毫無準備之下就成了殺人兇手,饒是放蕩不羈如李順,也覺得一時難以化開心中郁結的苦悶。
長吐了一口氣,李順將頭靠在車廂上,目視著不知是天還是江的前方,問道:“老常,你殺過人沒?”
“殺過?!崩铣E牧伺睦铐樀募绨颍f道:“還殺不過少,但卻從沒像你這么孬。想當年……”
“別想當年了。”上了年紀的人一說想當年便是滔滔不絕,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雖然很好奇老常的過往,但李順此刻著實沒有心情聽他提起自己的往事。
“也不知道李姑娘怎么樣了?!被仡^看了毫無動靜的車廂一眼,李順說道:“老常,你說李姑娘會不會恨我?”
“不會?!崩铣_€沒有發話,李順卻是聽到了李非魚平穩無波的聲音。
掀開車廂上的簾布,面露蒼白笑容的李非魚從車廂內走出。
李順見狀連忙收起自己占據滿整個車轅的身子,騰出了個空位給李非魚。
李非魚小心地在李順身邊坐下,看了看四周壯闊的江景,又抬起頭望著浮有零星幾朵白云的蒼穹,說道:“這車內的風景和車外的風景就是不一樣?;\中鳥啊籠中鳥,如今你離了籠子,希望你能有機會飛得高些?!?/p>
江風吹動李非魚的發絲,撫過她似花的臉頰,點著她如丹的朱唇,看得李順怦然心動。
周遭的空氣彌漫起一股似有若無的香味,正是李非魚在滄州城挑的蕙蘭香,李順深吸了一口,淡而沁心。
心情沒來由得就好了起來,胸中的沉悶也一掃而空,李順頓覺這眼前的江景變得不一樣,遼闊得讓他想要展臂擁抱。
原來只需一個人,便能改變心中的那座城。天大的事,有你便好。
李順確認自己是喜歡上了眼前這位可人的姑娘了,忍不住淡然一笑,也不顧那江水濕了他的布鞋,伸腳入江,踢波嬉戲,就像是一個極容易滿足的孩子。
李非魚側頭望著李順的笑容,也是覺得心口中堵塞著的那些不快,全然消失,唯剩下一種說不出的溫暖。
經過十來日的相處,了解了李順的一切往事,李非魚知道,李順其實就像這腳下的大江一樣,容得下雜魚細蝦,也載得起萬石神舟,雖是放浪輕浮了一些,但著實沒有世人所言那般頑劣。
在她看來,李順這般性格,不過是因為從小缺了管教,才會做起事來率性而為。
有些聽上去讓人咂口結舌的荒唐事,不過是他想要尋求關注罷了。
論起李順的品性,實際上比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要來得善良純真。
說起來,也是一個出身于王侯家中的可憐人。偌大的一個皇宮,找不到一個溫暖懷抱的感覺,想想都讓李非魚心生垂憐。
唉,都是那籠中鳥,但愿都有那展翅高飛之日。
心中嘆息了一聲,李非魚緩緩開口說道:“只是那盧氏是大周望族,你如今殺了盧和裕,定會惹來盧氏的憤怒。大周刑法嚴酷,你雖是南唐王子,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我怕你入了豐京會受到責罰?!?/p>
此前一直為那殺人后的沉重困擾,卻從來沒有考慮過殺人后的后果,如今李非魚一說,李順才想起自己當街殺人,的確是觸犯了大周律法。
李順自知自己此行入大周,雖是應了老頭子的要求去經綸院修行,實際上不過是去做那身份并不光彩的質子罷了。
以如此低下身份,在大周肆意殺人,殺得還是分量極重的人,定然是不會有什么好后果。雖不至于一命還一命,但他身份敏感,若是盧氏執意追究,這份后果必然要由南唐朝廷替他承擔。
這還沒入豐京,就先殺人犯法,給自家大哥出了難題。若是傳揚了出去,那些南唐百姓又該說自己這個紈绔有失國體了。
心中不無自嘲地想著,李順回頭望向老常說道:“老常,都是你干得好事。你說我該怎么辦?”
“涼拌”,老常白了李順一眼,說道:“有我在,誰敢把你怎么樣。借你劍意讓你除去路上阻礙,你非但不謝我,倒向我追究起來。你可有李氏子孫的擔當?”
李順聞言愕然,暗暗有些羞愧。
出了建安城后,身有重任的李順總是會在行事時從自家兩位兄長的角度去設想若是換做他們會怎么做,以提醒自己謹思慎行。
眼下老常一言,的確是讓他覺得自己有失李家男兒的擔當。
若是換了自家兩位兄長,李順知道他們定然不會因為殺了一人就像自己這般手足無措,光想著去責怪老常。
李驥定然會用他的沉著冷靜化險為夷,而李弗有勇有謀,不懼殺人也不懼面對后果。
“唉?!毙闹虚L嘆了口氣,李順只覺自己和兩位兄長著實相差太遠,不禁有些黯然。
老常見李順神色變得晦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江湖路漫漫,每一步都是修行。出建安到現在,你已成長許多,但還是不夠。豐京已至,是成那恒河沙,還是做那凌云日,可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p>
李順聞言側頭左望,一座氣象橫生的雄城壓入眼簾。
天都豐京,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