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也才十五吧,我在經(jīng)綸院門口和你相遇,只一眼就注定了今生今世我的眼中再不會有其她的女子。
一彈指,三十五年,長于一世。
歇雨亭中喂錦鯉,鉛華池中摘蓮蓬,不過就好像是當(dāng)下正在發(fā)生的事,一閉眼就看見你映在水中的倒影,聽見你散在風(fēng)中的歡笑。
還有那幾棵當(dāng)年我們一起種下的桃樹,都已經(jīng)老得有些寒磣,就像我一樣,老得沒了往日的風(fēng)采。
只是,那些桃樹至今還在開花結(jié)果。
而我,好像一直未曾有什么結(jié)果。
又好像這沒有結(jié)果,就是一種結(jié)果。
韶華已逝,你已遠(yuǎn)去,他也走了,留下我一人,孑然得就像蒼穹中一朵孤云。
其實,我一直都是孤獨的,只是我不自知。
我沉淪在你的美好之中,未曾想到美好離我越來越遠(yuǎn)。
苦戀了你一輩子,為你避世,為你出世,生來就好像是為了你。
有些累,但不后悔。
你就是我心中那座至高的浮屠,我愿意繞著你轉(zhuǎn)上一生一世,即使你永遠(yuǎn)是無動于衷。
紅粉骷髏,白骨皮肉。
正賢大師說: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只是這世上又哪來雙全法,能讓我心系如來心系卿。
我想我之一生,是成不了佛了。
也好,這樣興許還可以和你在六道之中再相見。
臨行之前,我?guī)Я四愕膬鹤觼磉@舊地一游,夫子業(yè)已答應(yīng)收他為內(nèi)院弟子,也算是沒有辜負(fù)你最后的囑托,可以走得心安理得一些。
很遺憾沒有能夠見你最后一面,很高興你臨終前還能記得我。
你不知道的是,你香消那刻,我一步入了大圓滿,成了半步佛。
因緣寂滅而成道,說明你我還是有緣,只是太淺。
愿來生此緣還能相續(xù),愿來生再無李秋崖。
愿來生,
只你共我。
……
老常這一聲“謝過夫子”,帶著由衷的寬慰,就好像人活一世的大夙愿得以實現(xiàn),讓聞?wù)邿o一不是感同身受到那發(fā)自肺腑的欣然。
耳濡這有心而發(fā)的欣然,李順于跪伏中,泫然淚下。
眼淚落地,仿若熱燭滴心頭,滴滴灼人心腸。
老常含笑,一步起身,用僅剩下的左手正了正身上的布衫。
漫天流轉(zhuǎn)佛光瞬間消弭,不動明王法相急劇收縮,最后隱入了老常的后背之中。
只是衣冠可正,但衣衫上的褶皺永遠(yuǎn)撫不平,同樣撫不平的還有老常對李順的恩情,李順知道這一生都難以償還。
衣衫端正,老常撿起身邊斷臂,拋向半壁澄澈的鉛華池。
斷臂入水,隨圈圈漣漪,暈開半池嫣紅。
無數(shù)錦鯉聞腥而來,片刻便將老常的斷臂吞食干凈。
吃了老常血肉的錦鯉無一不是發(fā)出澄燦佛光,于湖中游走,好似無數(shù)昊日落水嬉戲,將半壁鉛華池映襯得金碧輝煌。
山林靜謐,紅花欲燃。
半池錦鯉食肉入佛,半池蓮花沾血怒放。
“別跪著了,這一臂其實不是為你而斷,也不是為你娘而斷,而是為我大周所斷,與你無關(guān)。”
老常彎腰握住李順的右手,微一用力,便是不容反抗地將淚流滿面的李順從地上拉起。
起身見著老常昔日揚鞭的右臂齊袖而斷,李順難以自持,投入老常懷中,放聲哭嚎。
原來老常,也打誑語。
“請李順上瓊樓。”君望山云深不知處,一言掠下山頂云霧,擲地有聲。
數(shù)個驚呼之聲,從內(nèi)院各處響起,似是在回應(yīng)夫子之言。
老常聞言也是錯愕地抬頭向君望山頂峰望了一眼,轉(zhuǎn)而低頭輕拍著李順的背,安慰道:“于我而言,這一臂在于不在,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夫子讓你上瓊樓,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前,不要像個姑娘家的哭哭啼啼。”
李順聞言連忙抹淚起身,努力忍著口中啜泣,望向老常的眼眶,通紅。
老常欣慰一笑,拍了拍李順的肩膀說道:“眼淚的確是化解情緒的好東西,但是淚流再多也無濟(jì)于事,沒法讓人生重來,也沒法讓前路變得平坦。男兒有淚不輕彈,流淚只會讓人模糊雙眼,看不清前路。所以,能不流淚就不流淚。”
仰頭望向君望山,老常繼續(xù)說道:“君望山石梯一共一萬八千步,你空無修為想要登上頂峰怕是要走上少說半日。夫子雖說讓你上瓊樓,但到了峰頂一定會有其它的考驗在等著你。若是過了這些考驗,你便是瓊樓弟子。如果過不了,你就只能是內(nèi)院弟子。內(nèi)院和瓊樓,差了不止是一座君望山。夫子已給了你機會,能不能把握住一切看你。”
“去吧。”眼帶鼓勵地看了李順一眼,老常上了驢車,說道:“我也該上路了,日后你要自己珍重。李家血脈得天獨厚,你要是登不上瓊樓,就當(dāng)我白陪你走了五千里路。”
李順見老常將驢車調(diào)了個頭,竟是要丟下自己離去,連忙問道:“老常你去哪?”
老常左手揚鞭打一亮響,未曾回頭,說道:“大涼山。”
世人都言君望山最高,因為君望山上有夫子。
但世間真正的至高之山,實是北燕大涼山,魔宗摩羅殿所在。
兩百多年前的明王寺方丈七葉,不知何故遠(yuǎn)走北燕,脫佛入魔,創(chuàng)立摩羅殿,如今已是當(dāng)世七大宗門之一。
佛魔一如,佛魔相仇。
老常身為半步佛,此去大涼山,必然是為了除魔衛(wèi)道,清理門戶。
可摩羅殿身為七宗之一,底蘊雖不及其它六宗深厚,但立世兩百余年至今不滅,多多少少有些門道。
老常孑然一人,縱使身為如今佛宗所能達(dá)到巔峰的半步佛,又豈是一宗敵手?
“老常!”想到老常此去,必然是兇多吉少,今日一別,怕是再難相見,李順驚慌呼喊。
驢車已動,一騎絕塵。
老常背對著李順揮了揮手,身影有些寂寥。
李順快追而上,但越追越遠(yuǎn)。追到紅墻門洞下之時,早已沒有了驢車的蹤影,只聽見滾滾車輪之聲,遠(yuǎn)遠(yuǎn)隱入一片聒噪的蟬鳴聲中。
佛劍多情,一心赴死。
李順靜默扶墻而立,心中有潮猛拍岸。
晴空萬里,驕陽大明,一朵孤云向北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