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壯闊的云渡江，氣象之大，總是讓人心也要跟著那江水一起洶涌澎湃。
云渡江的渡口也是熱鬧非凡，商旅不絕，游客絡繹，還有來自五湖四海的落榜書生。在遠處還能聽見的滔滔江流之聲，到了渡口，就全被鼎沸的人聲所掩蓋。
李順不知青羚深淺，不敢冒然學著老常踏波而行，只得坐渡船過江。
買了船票，牽著青羚上了艘碩大的樓船，李順選了個空閑的位置，靠在甲板上，側頭望向澄碧如藍天落地的云渡江。
上次是老常騎驢載著過江，而這一次再次光臨這云渡江，卻是只身一人，李順望著那一江東去水，心中有些寂寥。
水要東去，人要走，世道的變遷，誰也擋不住。
約莫過了半刻鐘，樓船滿載了人，在水手們齊聲的號子聲中揚帆起航。
非常時節，樓船上人滿為患，頗為擁擠，其中多是些背負著行囊的書生，看上去面上都帶著說不出的憔悴和失落。
青羚、斗笠和寶劍，儼然一特立獨行的劍客，李順的裝扮，在一船人中頗為另類，也吸引了眾多人的目光。
面對著眾人的注視，李順壓低了斗笠，將自己的面容隱入一片灰暗中。
于一江波濤中橫行，載滿了人的樓船行得艱難而緩慢，李順百無聊賴，從懷中取出了吳不律贈予的圍字符，置于手中揣摩起來。
天圓地方，這地的規則就是讓萬物在這一方中生存。超脫了這一準則，便是飛升入天門，前往那一圓。
是天好，還是地好，李順以前覺得應是天好，
若是天不好，南唐那些寺廟中的高僧又怎會人人都期望著有朝一日能上天成佛？
必然是天上有什么值得期盼的東西，才會讓他們如此執迷著一心上天。
聽了夫子的一番話后，李順現在又覺得地好。
無情人上的無情天，那天上的江湖一定是毫無人情味的。沒有情字的世界，就算人人都是長生不死，純凈無暇，那也是個空洞的世界。
苦修為求一空洞，李順心中慶幸自己當初離了明王寺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雖然他知道就算一輩子在明王寺，以自己的能力也不見得能夠佛法有成，成就果業。
修成是于空洞中永生，修不成就是白白耗費大好的青春年華，無論是那一種，對李順而言，都不是一種好選擇。
更何況天門不開，興許一輩子就是個半步佛，再進小半步也就是個辟支佛，求不到想要的長生，又只能粗茶淡飯過一生，那可真是枉投胎做人來到這花花世界走一遭。
終究是有情的地好，有情人多，人心也暖和。
慈父嚴兄，故友和老常，想起來雖然都伴著些惆悵，但總歸是溫暖更多一些。
在惆悵中有溫暖，唯有活在這有情有義的地上，才會有如此矛盾而不失美麗的心情。
耳邊是種種嘈雜的聲響，嘴角含笑的李順，心中也是難以平靜，滿腦子都是對過往的回憶，早已忘了自己手中拿著圍字符是為了什么。
如此一來，右手食指不停在面前勾勒著“囗”字的動作，倒是出于機械的習慣了。
“君不見云渡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滿心希望而來，一心絕望而歸，十三年寒窗不見成就，還有何顏面見苦心養育了十八載的娘，又有何顏面去見海誓山盟的她。”
坐在李順右側的，也是位落榜的書生，一直和李順一樣，埋頭不言，心中有所想。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那落榜的書生輕聲發出了一聲嘆息，說出了一腔不得志的哀怨。
聲音雖輕，但仍是落在了李順的耳中。
蹙眉向那垂頭感慨的書生瞥去，李順見著了那書生的面上爬著一道眼淚，顯然是悲傷至極。
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李順只好裝作沒看見，把頭垂得更低。
又一想到自己明明在想著人間處處有真情，遇見了他人如此消沉，不做些勸慰實在是說不過去，李順稍一思索，轉頭說道：“兄弟……”
兄弟兩字才剛出口，頭也才剛轉到一半，李順的眼角便瞥見了那落魄書生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船舷上，向那一江浪濤縱去。
周圍頓起驚呼聲，李順瞳孔陡然收縮，心中一緊，腦中念力勃發，不知是出于習慣，還是下意識地反應，畫著圍字符的右手，于一瞬間加速，行云流水地畫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囗”字。
正氣洶涌入指間，灼得畫符的食指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烈火炙烤。
“嘶。”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李順倒抽了一口涼氣，連忙收指入口，試圖消解指尖那股疼得要人命的的熾熱。
吸吮著手指之時，李順見著那意圖跳江的書生竟是被自己這一勾畫定在了船舷上，身形傾斜入江，看上去搖搖欲墜，像是下一刻便要落入江中，但就是沒有墜落。
眼見此情此景，李順也顧不得指尖的疼痛，出手一把將那書生給拉了回來。
書生的身軀撲通落入甲板中，李順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微掀起斗笠，抹了抹額前的汗水，李順看見那書生一臉駭然地注視著自己，卻是一動也不動。
圍字符之效，便在于禁錮人的形體，讓人難以行動。
眼下這書生的狀況和剛才他傾斜向江卻未墜江的情形，可不就是圍字符造成的？
未曾想到自己慌亂之下，竟是畫出了一個真真切切的圍字符，李順心中欣喜萬分，連忙將左手上已經被捏成一團的宣紙展開。
宣紙之上全是深淺不一的褶皺，再難恢復原來的平整。但那墨色的“囗”字卻是依然方方正正，浮于宣紙表面，竟是未受到任何影響。
借天地之力，自成一方。于此方中，我為尊，不為任何外物所動。
李順心中有所悟。
救了人一命，悟了一圍字符，有些陰差陽錯，倒也應了佛宗那句“種善因，得善果。”
要不是那落魄書生絕望到要做出投江的舉動，在這種場合下發泄心中狂喜有些不合時宜，李順真想大笑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