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橫,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
趴在石桌上,蘇燦攤開有些褶皺的《筆陣圖》,研究其中張子午的注釋。
“橫‘一’這個筆畫,要像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高低不同的形狀。子午私以為,這道筆畫,起筆時,著力不能太深,亦不能太淺。深了容易將整個字的圖靈結構壓制,頭重腳輕,破壞圖靈的平衡,無法引動種種奧妙。”
“亦不能太淺,淺了容易讓整個字體散架,架子散了,圖靈的效果就淡化了,寫出來的字,就像是裹了腳的老太太,風吹即倒。不深不淺,才是橫‘一’的正確下筆要領。衛夫人解釋要如千里陣云,看那天邊的云彩,既要輕靈,又要開闊,當用筆法‘中鋒’來揣摩……”
“中鋒,是什么筆法?”蘇燦并不知道,但不妨礙他通過張子午的注釋,理解寫“一”這個筆畫時,應該如何去寫,“千里陣云,應該借著天上的云彩,來講述這個筆畫的意境。張子午也說要學天邊的云彩。”
想到這里,蘇燦就抬起頭,看著金烏西墜下的傍晚天空,西邊的天上,一團火燒云被渲染成了金紅色。
那火燒云,緩緩地運動,很緩慢,就像是墨水在紙上暈開時,那種即緩慢又不可阻止的滲透。
蘇燦便提起毛筆,蘸著普通的墨水,在白紙上輕輕的畫下一筆。
這一筆線條很直,但是略顯僵硬,沒有絲毫天上云彩的靈動,也沒有那種廣闊無垠的安靜質感。
搖了搖頭,蘇燦再度抬起頭,看了看云彩。
不一會,又是提起毛筆,寫下一橫。
“感覺還是不夠。”
蘇燦放下筆,繼續抬頭看云。
卻總也寫不出那種,如《筆陣圖》中所言,隱隱然其實有形的味道。天色漸漸黑沉下來,云彩也暗淡散去。書法不能一蹴而就,蘇燦索性擱下毛筆,將《筆陣圖》重新收好。
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蘇燦家所在的巷子叫青衣弄,住在這里的大多數是操持賤役行業的普通百姓,事實上整個城南都是窮人,城北才是有名有錢有權的人住的地方。自從爺爺把阿大帶回來,阿大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四五年,不需要蘇燦看著,可以自行去四處玩耍,到了飯點自然會準時回來。
門口,阿大正和一群掛著鼻涕的小孩,蹲在墻角數螞蟻。
蘇燦想要笑,阿大這么大個,卻跟小孩子沒什么區別,嗯,有區別的應該就是飯量了。
早幾年,爺爺還活著的時候,一向是蘇燦帶著阿大數螞蟻的。
世事變遷,如今的蘇燦,已經擔負起了一個家庭的重擔,不會再有這些稚氣的舉動。生活總是在驅使者人不斷的成熟起來,不能有片刻稍歇。
“看看時候,銀子哥也該要換班了。”想著,蘇燦走回院子里的廚房,將中午燒的米飯熱上,中午吃剩的半盤紅燒肉,也蒸在鍋里。
晚上徐銀會過來一起吃飯。
……
云夢澤深處,一座四方四正的石堡,蓋在一個已經干涸的湖邊。原本應該是深入湖泊中的支撐柱子,也因為湖水的枯竭,而暴露在外。
距離石堡不遠處的湖心,還有一些湖水。夕陽西下,兩個人影坐在水邊垂釣,其中一只魚竿,魚漂動個不停,但是垂釣者卻絲毫沒有拉桿的意思。
“許叔,魚上鉤了。”年輕的垂釣者提醒。
許叔不急不躁的說:“咬的還不夠緊。”
過了一會,魚漂不動了,年輕垂釣者懊惱道:“這下好了,魚跑了。”
“跑不了。”許叔自信的說道,話音剛落,原本已經靜止的魚漂,猛然一沉,許叔笑了,“這不就來了!”
說完,手中的魚竿一提,一只三尺長的草魚,甩著尾巴被釣上來。許叔熟練的用手卸下草魚,扔進了一旁的水桶中。
年輕的垂釣者,表現的有些不耐,似乎并不關心釣上來的魚:“許叔,天黑了,咱們回去?”
許叔好整以暇的重新穿上魚餌:“莫雨,不要浮躁,要沉得住氣。吳熾虎已經落入東夷奎剛的手中,以吳熾虎那墻頭草的性子,秘密肯定保不住。朗一元和岳忠恒想要有所作為,只能借助寧家堡的手段。”
“可是,許叔,多耽誤一分時間,東夷那邊的行動就快一分,我們能得到的好處就多一分威脅。”
“唉,莫雨啊,你太年輕太浮躁了,老堡主不在了,你就是寧家堡的當家人。遇到事情千萬不能著急,不能被眼前這點利益就把自己給賣了。朗一元和岳忠恒,都是金陵府的大家族子弟,跟他們合作,實在是與虎謀皮啊,要慎重。”
“可……”
叫莫雨的年輕垂釣者還想說什么,許叔直接打斷:“我問你,岳忠恒的開價是什么?”
“象山書院的春江水筆法,許叔,這是象山書院的鎮院之寶!”莫雨脫口而出,毫不掩飾自己的渴望。
“是呀,春江水筆法,等閑書生如何能學習到這種高深莫測的筆法。你有這個機會,動心是應該得。但是你莫要忘了,這種級別的筆法,象山書院如何能夠外傳。”
“岳家來信說,只要我入籍象山書院,就不算外傳。”
許叔眼中一絲失望閃過,在昏暗的天色中,并沒有被莫雨看到:“你知不知道象山書院的學生,非‘進士及第’不可外出?”
“知道。”
“你覺得自己花費幾年時間能夠進士及第?”
“這……我今年二十六歲,已經做到‘畫上起城’,晉級舉人,我有自信三年時間苦讀,定能進士及第!”莫雨信心十足道。
“三年啊,寧家堡三年沒有堡主,你覺得三年后還是你的寧家堡嗎?”
莫雨一怔,隨即笑道:“不是還有許叔你嗎。”
“我姓許不姓寧,你才姓寧。”
許叔聲音有點冷,似乎覺得自己的語氣重了些,又緩聲道:“莫雨,你要記住,扎根云夢澤的寧家堡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錢,不管象山書院的春江水筆法,還是金陵府的高官厚祿,都是虛的。離開了寧家堡,你在那些名門世家的眼中,就一文不值了。”
見寧莫雨若有所思,許叔繼續說道:“不說岳忠恒和朗一元能不能奪到那件寶物,就算奪到了,也勢必會跟東夷結仇。寧家堡能在云夢澤這等險地,屹立不倒,憑借的就是左右逢源。你如今公然站在象山書院這邊,東夷會怎么看我們?”
“這……那我們該怎么做?”
“等!”
“等?”寧莫雨不可置信。
許叔慢慢的收起魚竿,站起身來,看了看傍晚昏沉沉的天:“云夢澤的太平日子就要到頭了,莫雨,不是許叔說你,一個人沒有梟雄之姿,就要有守成的本分。寧家堡的生死存亡,或許就在你一念之間……走吧,是時候見見岳家最杰出的年輕人,究竟有沒有長著三頭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