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辟疆打聽后才得知這綜合門市竟然是官營的店鋪，相當于是成化朝士大夫們極為反感的皇店。
“朝廷怎能與民爭利！”
冒辟疆腹誹了一句。
要知道地主縉紳能兼并生民產業和加大對生民的剝削力度，就是趁著天災人禍出現而糧價大增時，趁機通過放貸來實現這一切的。
因為老百姓在這個時候要想不餓死，只能用以后的勞動價值來換取地主縉紳們的余糧。
可現在，朝廷直接開設綜合門市這樣的店鋪來銷售低價糧和低價鹽，這無疑是在阻止百姓們在走投無路時被地主加大剝削力度的機會。
所以，冒辟疆很擔憂朝廷將來把在如皋進行分田后，也將綜合門市開過去，使得他冒氏這樣的大地主無法再通過炒糧價和放貸謀利。
“辟疆！”
因崇禎十三年中進士而成為南遷官員之一的方以智這時候看見了冒辟疆。
冒辟疆回頭一看，見是方以智，只淡淡一笑：“密之兄！”
因方以智在中進士之前就和冒辟疆是至交好友，同為復社四公子之一，故而，冒辟疆也就依舊稱方以智為兄。
方以智則笑問著說：“你怎么想到來這里？”
冒辟疆回道：“北上來看看。”
“怎么樣，是不是沒有想到昔日餓殍遍野、流民密布、拋荒嚴重的淮安府，如今竟處處井然有序起來，百姓安居樂業？”
方以智笑問道。
冒辟疆則看了他一眼，神色嚴肅：“是沒有想到，沒想到沒有官紳的淮安，怎能如此安寧！”
說著，冒辟疆就問著方以智：“兄真覺得此為好事嗎？”
方以智沒想到冒辟疆會這樣問，不由得斂起笑意，問：“此言何意？”
“兄隨帝駕南遷，當知道淮安府的官紳才被朝廷屠了一遍！如今的朝廷可以說是殘暴不仁，一個殘暴不仁的朝廷，其所據的淮安應該民不聊生才好！怎么可以如此安寧！”
冒辟疆激動不已地說道。
他的確沒有因為此刻看見淮安百姓安居樂業而興奮，而是感到難受，難受得仿佛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樣。
“你這樣的想法很不對！”
“如今天下禮崩樂壞，官紳士大夫對朝廷沒有敬畏之心，就如這次南遷過程中，淮安官紳若不忤逆，豈會得到如此下場？”
“陛下已在皇家書院與我等入院讀書了官員推心置腹地聊過，他這樣做是為了重塑朝綱！故而不得不對官紳行以嚴政，而百姓疾苦，已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故當懷仁。”
“當然，按照陛下的說法，你這樣想也正常，朝廷現在的確是對官紳強硬刻薄，對百姓寬仁厚恩，而你屬于官紳階層。但辟疆，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你我是志在為天下興亡拋頭顱灑熱血之人，怎能為私利而廢自己開天下太平的抱負？！”
方以智師從實學大師白瑜，崇尚學問當經世致用，故而思想很開放，甚至主動接觸西洋傳過來的自然科學知識，還寫成了《物理小識》一書，如今因何吳麟征等一起進入皇家書院受崇禎的影響，對國家與社會的認識也更加的深入，而承認如今天下大亂的本質就是資源為人口過剩與土地兼并的矛盾，也就在思想上跳出了階級的束縛。
因而，方以智與冒辟疆雖然都是復社士子，但因為本身復社就是一個松散的組織，沒有明確的思想綱領，且既有貧寒士子也有官僚世家出身的士子，可謂是賢愚不一、魚龍混雜、思想上也不是完全一致，所以，現在兩人因為在朝廷對官紳嚴厲與百姓仁慈的事上產生分歧，也很正常。
儒家的確是恥于言利的。
冒辟疆被方以智這么懟了以后，雖然面紅耳赤，卻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他知道自己不能明說自己就是不愿意看見朝廷這樣斷官紳們的財路，奪其田，還設官店，關鍵設官店后還低價銷售糧食和食鹽。
“敝人非為自己言，只是為天下民眾不平！朝廷這是在與民爭利！兄難道不覺得嗎？！”
冒辟疆過了一會兒才回駁了方以智。
方以智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好友冒辟疆很陌生。
方以智意欲挽救一下冒辟疆：“此言，請恕我不敢茍同！朝廷從未與民爭利，只是調控民利！使天下之利，惠更多的百姓！難道在你眼里，就官紳是民，黔首不是民？”
“沒錯！未讀書者，皆草芥耳！”
“而對于這些草芥一樣的黔首，不令其餓死，便可稱盛世，即若做了餓殍，或等官紳賑濟，或當餓死于道途。豈能揭竿而起。如此不過是效螳臂當車。”
冒辟疆回道。
方以智看著冒辟疆，厲聲喝著說：“你休要持楊文弱（楊嗣昌）之言！”
“他就是因輕視百姓之亂，而落得自殺殉國之下場！”
“你真以為百姓餓極了，會乖乖地餓死于道途，若揭竿而起真的能輕易剿撫？”
“縱觀古今，有多少國家衰亡是因民亂大起，你卻如此輕視他們。再說，如今的李自成、張獻忠之流造成的破壞，你是看不見嗎？！”
“如陛下在皇家書院所言，欲使天下大治，永享太平，就得先有漢人不為奴的意識，而你依舊不愿意讓官紳與普通漢民平等，明顯是有讓漢人繼續為奴的意識。將來是不是外族或流寇若支持官紳高百姓一等，且允許官紳奴役普通漢民，你們是不是依舊愿意認外族或流寇為主？”
歷史上明確記載，有說過“百姓即便做了餓殍也當乖乖餓死，而不應該造反，造反也不過是螳臂擋車”這類話的，的確是出自于楊嗣昌。
方以智本就對楊嗣昌不滿。
因為楊嗣昌陷害過他的父親，而方以智也因為這個關系對楊嗣昌許多理念關注過，且持不同意見。
如今冒辟疆卻拿楊嗣昌的觀點來反駁他，他自然不滿。
冒辟疆不好直接承認只要能維護官紳利益就能做官紳的主子，只道：“得天命者，自當為天下主！”
方以智聽后道：“我真是白認識了你！”
“我也白認識了你！”
冒辟疆回了一句，說：“如今朝廷不去剿滅流寇，平定外虜，卻拷掠屠戮自己的臣民！豈能再為天下主？豈能再得天命？若朝廷繼續這樣下去，我只有一句，這一句就是：明季當亡！”
“你！”
方以智指著冒辟疆，叱喝了一聲。
冒辟疆則看著他道：“你既為朝廷官員，如果不想明季覆滅，亦當諫阻天子勿要這樣做！而不是坐視天子行流寇之事，為天下官紳不恥，進而失天命。其道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