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楚清只是裝羞,伏在羅漢床上不肯起來,戚媽媽就勢坐到她旁邊,不停地勸解,兩人都跟沒聽見浦氏在講甚么似的。
浦氏想了想,在半圓小桌前揀了張鑲了大理石面子的月牙凳,坐下了,道:“五娘子,你真羞也好,裝羞也好,事關咱們二房子嗣,你不能坐視不理。我已經想過了,要想生兒子,還是得給你爹納個妾,只是這妾不管是雇,是典,是買,都得花錢,而我們家的境況你也曉得,都是外頭看著光鮮,其實內里一點兒進賬都無,你大伯母又把持著家業,我一點兒邊也摸不著,這納妾的錢,我尋思來尋思去,也就只有你有這個能耐了。你看你這屋里的家什,隨便拿一樣出去,都能換好幾十兩銀子罷?要不你清點清點,揀那最不要緊的,賣上幾樣,湊足了錢,先給你爹把妾給納了?”
讓女兒出錢給爹納妾,虧她說得出口!孟楚清尚未有反應,戚媽媽先怒了,呼地一下站起身來,硬邦邦地道:“太太,您這些話,不是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該聽的,傳出去要惹人笑話。您若是有那些想法,盡管去同大太太商量罷。”
“就你們大戶人家規矩多!”浦氏也猛地站了起來,指著戚媽媽的鼻子開罵,“不就是給她爹納個妾,我和她講一講怎么了?你們既然講這規矩講那規矩的,那倒是跟我說說,孝道是不是大事?她出錢給她爹納妾,就是盡孝,怎么使不得了?”
戚媽媽這會兒,渾然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氣得直發抖,卻不知怎么回嘴才好。孟楚清趴在羅漢床上,見戚媽媽落了下風,連忙爬起來,笑吟吟地對浦氏道:“太太說得有理,這妾是該納,只是您不去找大伯母要些錢,豈不是虧得厲害?”
浦氏見她突然變作笑臉,有些適應不了,怔道:“她哪里會出錢給我們二房納妾。”
孟楚清繼續哄她:“太太這話兒說的,大伯的房里人還少么,怎么就不能出錢給我們二房納一個呢?”
浦氏從來沒有當過家,不明白這錢,是有公中和私房之分的,當即就高興起來,喜滋滋地出門,朝前院去了。
戚媽媽見浦氏這樣容易就走了,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夸孟楚清口才好,會哄人。
孟楚清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看著那還在亂晃的竹簾子,道:“媽媽,只怕我屋里的這些家什,得換個地方了。”
戚媽媽一驚:“怎么?她連這屋里的家什都惦記上了?”
孟楚清撫著羅漢床頭精美無比的雕飾,道:“她已經說得那樣直白,連我這屋里的家什值多少錢都講出來了,又焉有不落實的道理,咱們還是早作準備的好,難不成真等著她來搬?”
戚媽媽恨得直跌腳:“我們把小物件兒收起來,她瞧不著油水,就盯上家什了!老爺納妾,與五娘子何干,虧她想得出這餿主意!”說完,卻又安慰孟楚清:“過會子老爺就要回來了,五娘子莫怕,老爺定會為你作主的。”
孟楚清嘆了口氣,道:“爹維護我不假,但他遲早還要回城中教書,哪能天天在家護著我呢,只要他一出門,太太就敢動作,所以,咱們還是想法子自救的好。”
此話有理,浦氏膽大得很,才不怕孟振業斥責,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摸過來的,所以,靠人不如靠己。只是,家什不比小物件兒,搬動起來動靜大得很,再加上他們住在后院,要想瞞過所有人把家什運出去,簡直難以登天。
戚媽媽腦筋急轉,很快就想出了個主意,建議孟楚清在前院放火,然后趁亂將家什通過后面的院墻吊出去。
孟楚清唬了一跳:“媽媽,這放火可是大事,萬一被查出來,我就算沒錯也有錯了。”
“是我糊涂。”戚媽媽是心急則亂,慚愧地垂下了頭去。
孟楚清走到窗前,探頭去瞧那睡蓮,只見兩口大缸,水波粼粼,幾片碧綠的圓葉貼水漂浮,其上還有兩只花骨朵,顫巍巍地立在那里,瞧著很有些趣味。她順手取一根墻上掛的孔雀毛,伸出窗外,撥那缸里的水作耍,笑出聲兒來。
戚媽媽便知她有了主意了,欣喜問道:“五娘子,如何?是不是叫些人來裝作歹人,偷了這些家什去?”
請人來做賊?她這一定是從浦氏方才那話里得到的啟發,孟楚清忍俊不禁:“不過是搬些家什出去罷了,媽媽何必這般緊張?”
戚媽媽有些疑惑:“五娘子打算怎么個搬法?”
“怎么搬?就這么搬。”孟楚清從缸里提起孔雀毛,擱在窗臺上曬著,拿帕子擦著手道,“這些家什是我的,又不是別個的,我想要搬出去,盡管光明正大地搬,還怕誰來攔不成?”
戚媽媽怎么也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愣了一愣,然而還是憂心:“太太見著,會不來攔?”
孟楚清篤定地道:“我自有主張,不必懼她。”說完微微顰眉:“倒是賣了家什的錢,得有個穩妥的去處,不然還是會讓太太惦記。”
戚媽媽大吃一驚:“五娘子,這些家什,可都是太太留給您的,怎能輕易賣掉?”
的確,這些家什都是唐氏留給她的,算是個念想,只是若不賣掉,就要便宜浦氏了,孟楚清縱然再舍不得,也不想真讓浦氏奪了去。
戚媽媽也明白這道理,思來想去,除了賣掉,確是沒有更妥當的處理方法了,于是只得無不遺憾地道:“還好太太還有幾樣首飾留給了五娘子,就算賣了家什,也一樣有個念想。”
孟楚清的身體里,到底住著個現代靈魂,覺得母親遺物,有個件把兩件留作紀念就行了,不必那般執著,只是這些家具,一水兒的紅木雕花鑲螺鈿的,賣掉的確是有些舍不得,于是斟酌一時,道:“要不先當掉罷,也別當死當,等日后有機會,再贖回來便是。”
戚媽媽喜出望外,連聲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還是五娘子想得周到!”
孟楚清撥弄著窗臺上已曬得半干的孔雀毛,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戚媽媽:“當了家什的錢,留在這里也是被太太算計,還不如花了的好,您說,我拿這錢去置辦幾畝良田傍身,好是不好?”
不出她意料,一提到置產,戚媽媽馬上就支支吾吾起來,吞吞吐吐地道:“良田自然是好,搬不動,偷不走,太太就算知道了,也只能望著干著急,只是,只是……咱們家都沒有買田哩,五娘子獨自去買,只怕是不太好……”
“怎么不好了?”孟楚清誓要一解心中疑惑,緊緊追問。
戚媽媽卻目光閃躲,支吾著答不上來,只道:“這是老爺和大老爺商議的事情,我只不過是一介仆婦,哪里曉得。”
戚媽媽鐵了心要揣著明白裝糊涂,孟楚清也拿她沒有辦法,只得將滿腹疑惑暫時按下,決定盡快把家什處理掉再說。
兩人剛商議完,就見浦氏怒容滿面地跨過門檻,掀開竹簾子,直朝房內沖來。
方才孟楚清哄著浦氏去大太太那里,是為了騰出時間來與戚媽媽商議轉移家什的事,根本沒指望浦氏真能要到錢,所以此時見她折返,一點兒也不奇怪,反而移步迎了上去。
浦氏沖進碧紗櫥,腳還沒站穩,就開始罵人,先罵大太太吝嗇、小氣,后罵孟楚清給她出的是個餿主意,害得她丟了人,末了,一把拽住孟楚清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五娘子,你大伯母為何敢這般對我,還不是欺負咱們二房沒個兒子,你一定得湊夠錢,給你爹納妾生一個。”
戚媽媽一聽這話,就忍不住地氣,孟楚清連忙給她使眼色,叫她稍安勿躁,然后恭順無比地對浦氏道:“太太說得是,我一個小娘子,若無娘家兄弟撐腰,無論作甚么都難,只可惜這幾年,我房里開銷太大,而今手頭也緊,我思來想去,也就只有這幾件家什還值些銀子了,要不,趕明兒我尋幾個夯漢來,挑了去換錢?”
浦氏想要的,可不就是這一套家什,當即大喜,連聲贊道:“我就說,咱們家的這三位小娘子里,就屬五娘子最明白事理了。這夯漢,也不用你尋,我——”
若讓她派人來搬家什,那孟楚清的計劃不就落了空?戚媽媽大急,不顧規矩,打斷她的話道:“太太,請夯漢是要錢的,我家男人和兒子正巧都閑著,叫來幫忙便是,若再不夠,就把廚房廖嫂家的男人和兒子也叫來。”
能夠省錢,自是最好,浦氏完全不計較她打斷了自己話,高興地道:“依你,依你,這事兒就交給你了,記得賣個好價錢,莫讓人哄了去。要不,我隨你們一起進城……”
她要是去了,還怎么行事,戚媽媽又急了,忙道:“我辦事,太太還不放心么,您且在家等著收銀子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