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簡、庾信、原征三人,結伴向那抱月樓走去。蘇簡與原征都是大家子弟,平時沒有機會出來閑逛,庾信家世不盛,但是也沒有余錢供子弟揮霍。因此三人都是第一次來到這花街柳巷,三人都是滿眼的新奇。尤其是蘇簡,東張西望,仿佛看不夠一般。
蘇簡同蘇筠相貌相仿,作為女人雖然不一定夠美貌,但是此刻男裝出鏡,加之與原征和庾信兩人并排而列,端的是三位翩翩少年,不少立于街邊花樓之上的煙花女子見了,相互竊竊私語。一時間,三人都覺得不少媚眼飛來,蘇簡忽然“噯”了一聲,原來竟是頭上飄下一方繡帕,沉甸甸的,浸透了脂粉的香氣。蘇簡一時接了,正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又是好幾片繡帕從空而至,而街邊的樓宇里,一群娘子軍也沖了出來,鶯聲燕語地道:“公子們,來我們這兒坐坐么!”蘇簡見了這群娘子軍,那里容他們近身,撒腿就跑,轉頭一看,只見原征庾信兩個跑的更快。娘子軍自然追他們不上。蘇簡一邊跑一邊撫著胸口,心道,難得來一趟古代,竟然遇上了這等“滿樓紅袖招”的待遇。
三人經歷了這么一遭,走近坐落在西巷坊末端的抱月樓,就越覺得此樓不同。這座花樓靜靜地矗立在巷尾,只聞絲竹之聲悅耳,絲毫聽不到人聲喧嘩。走近一看,方知這真的是“花樓”,整座花樓的廊、柱、檐、角之上,都扎著真花,扎花大約也精心設計過,濃淡有致,一陣清香遠遠地隨風送過來。蘇簡與原征庾信互視片刻,都看出對方心中也覺得奇怪——像姚平那樣的大老粗,應該早已到此了,為何聽不到他們的喧嘩之聲呢?
三人走入抱月樓,只見樓中也是一樣花木森茂。緋綠色簾幕四處掛著,貼金紅紗梔子燈裝飾著廳院廊廡。三人沿著主廊向內,來到一座大廳,沿路上立著幾位侍女,都是端靜自持,淺淺施禮。走入大廳內,三人只見一大群之前還與自己嬉笑打鬧的官兵,此刻竟然都安安靜靜地坐著,聽著臺上一位俏麗女子手持牙板唱著歌兒。姚平一邊聽一邊張大了口,合都合不上。陳去華卻不在其中。
蘇簡留心觀察這座花廳?;◤d不大,卻極高,約有一二十步,接南北兩條步廊?;◤d兩側各有一幅匾額,上面分別書著“抱月”、“眠云”兩個字。而花廳正中卻是木制的一幅楹聯,上面寫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十個字,筆力柔弱秀逸,令人難免興起些遐思。此時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有十幾位艷裝女子,聚于主廊兩側,望之宛如神仙。蘇簡遠遠望著那名唱曲的女子,只見她長得尚沒有兩側侍立的女子那般美貌,也不具那般濃妝,卻自有一陣風雅態度。只聽她唱道:“艷紅影里擷芳回,沾惹春風兩袖歸。夾路露桃渾欲笑,不禁蜂蝶繞人飛。”一曲唱罷,余音繞梁不絕。眾人癡聽半晌,方才哄地叫好。
這時候有鴇兒進來,鞠躬向各位軍官道:“各位軍爺,我們鶯鶯唱的可好?”姚平等人連忙叫好。那位名叫做鶯鶯的女子襝衽向眾人行了一禮。這時,卻不知是哪個刺頭,突然叫了起來,“花魁呢?我們要見花魁娘子?!?/p>
蘇簡見到那鶯鶯姑娘輕輕斂下雙眼,頗有些失望地看著地面。鴇兒有些尷尬,對著眾將道:“鞠水月姑娘今日有些不適,這位小哥,我們再請鶯鶯唱一曲拿手的可好?”那人還想再說什么,旁邊人連忙把他拉下去,道:“你歇歇吧。你沒見到陳將軍不在,定是去尋那花魁娘子去了么?”說話之聲漸小,蘇簡聽得實在氣悶,便向身邊的原征、庾信告了罪,打算去后院透透氣。
蘇簡通過一段步廊,穿過一扇垂花門,走進一段抄手游廊。游廊一側是一方小小的庭院。此時夜空清朗,明月在天。蘇簡靜靜地立在一根廊柱邊,將自己的臉孔藏在廊柱的月影里,欣賞著這一輪明月。到古代來了這么兩個月,自己還算是適應了軍中的生活,可是幾名同伴卻杳無消息。“也不知她們過的好不好,是不是真的和我一樣,穿到同一個時空中來了,”蘇簡想著,“不知有誰會與我看著同一輪月亮?!?/p>
正這樣想著,忽聽院中一個幽幽的聲音懶懶地嘆道:“姮娥住老廣寒殿,金樹銀花四遮面。癡情苦思招不來,千古萬古誰能見。”聲音中帶著一絲啞暗,卻不乏郁郁之意,聽得出是個年輕女子。
原來院中早有一個女子,早先怕是也靜立賞月,所以蘇簡不曾發覺。只見那女子在月色清輝之下,立在雕欄之畔。她一頭青絲之上,只是簡單簪了幾朵鮮花,腕上纏著金絲釧,雙手從身前的一個方鑒之中,捧起一抔清水來,那一輪明月便清清楚楚地映在她手中。那名女子癡看了半晌,那抔清水都似要從她指縫中流盡,不禁吟道:“水華壁影一規中,卻入人間艷姝手。艷姝弄月還傷情,屈指圓缺頻送迎?!?/p>
蘇簡低頭細細品味那名女子所吟誦的詩詞,覺得和那女子的身形姿態配合得完美無缺。若是在現代,這個過程就是一場異常優美的古典行為藝術——掬水月在手,此時遠遠花香送來,莫若又可加上“弄香花滿衣”,正巧可以應了正堂上那對楹聯。
這時那名女子懶懶地問了一句:“誰?是誰在那里?”蘇簡一驚,被發現了,便要出聲招呼。豈知,有人比她更快,從另一側的游廊中走了出來。蘇簡日日見熟了那人的身形,自然不會認錯,那人自然是蘇簡的頂頭上司,新任的云麾將軍陳去華。
陳去華快步走近那女子身畔,笑道:“怎么就弄月傷情了呢?水月,好幾日沒來看你,怎么就病了?”
蘇簡聽得只覺得心里猛然一抽——水月,掬水月在手。難道這就是……
那女子等到陳去華走得很近了,才轉過身來,讓陳去華見到她的面孔。時機正好,皎皎的月光灑在她那如同玉石雕成一般的秀臉上,映出溫瑩光潤的淡淡光華。蘇簡很清楚地看到這副無瑕的面孔,也可以想象得到陳去華臉上的神情。如此的風華絕代,如若有人說這不是這抱月樓的花魁,估計蘇簡寧愿把腦袋割下來扔給人家。只是此刻,蘇簡就像被釘在當地一般,動撣不得,只有心里好像一點一點被蛀出一個窟窿,逐漸就空出一塊來。
時間停止了流逝,在陳去華與鞠水月之間。他們一動不動地相互注視著,不發一言。良久,那女子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幽閨秋冷夜光靜,千里有人關塞行。水月這幾日常常夢見將軍出征。水月總恨被拘在這里的這個身子,如若魂魄兒能時時隨著將軍一起,那該多好?”此時說話,已經改了先前的啞暗之意,只聽那聲音如果夏日泉水中冰塊泠泠撞擊,既清脆,又動聽,蘇簡聽了,渾忘卻了身上的燥熱,可是心里也漸漸地涼了下來。
“水月,今夜月色如此之好,莫若小唱一曲?”陳去華笑道,“這么多日沒聽你唱,心里面癢癢的?!?/p>
那名喚水月的女子攜了陳去華的手,細細地道:“將軍,水月這幾日新習了一支曲子,便唱給將軍品評吧!”聲音懶懶散散地,但是自然有一種嫵媚風流的態度。蘇簡只覺得尷尬,但是心中又是好奇,根本挪不開腳步,便聽到那名女子清越的聲音在夜空中唱起來:“月色熒光,露滴梧桐秋夜涼。淺淺銀波漾,高捧花臺放。盆內玉纖長,弄蟾光。十指才舒,寶鑒來掌上,恰似嫦娥對鏡妝?!陛p輕巧巧一首曲子,描繪了佳人掬水望月,對月弄妝,宛如便將方才那女子掬水賞月之姿譜就一首新詞,活靈活現。
“唉,怎么就偷聽上司與佳人相會了呢?”一時曲終,蘇簡醒過神,又開始尷尬起來,想,“這樣可真不好!”這時,漸漸地有人聲走近,主廳顯得有些嘈雜。蘇簡瞅準了時機,悄悄地從一側游廊挪出去。她已經完全不想再在抱月樓繼續待下去,也不與任何人打招呼,直接由正門而出,走在西巷坊的街道上。
此時此刻,蘇簡的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樣,走也走不動,原本已經走習慣了的石板路這會兒竟然硌著她的腳生疼。蘇簡身上被冷風一吹,早先的酒意涌了上來,她一時忍不住,就在路邊嘔了起來。原先那些“滿樓紅袖招”的女娘們,都嫌棄地離得遠遠的,還有人罵道:“什么地方跑來的醉鬼,污了老娘的地方,還得花錢使人清掃”。
蘇簡嘔得難過,卻總有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嗡嗡地響——“如若魂魄兒能時時隨將軍在一起,那該多好?”自己日日與將軍相見,又如何?將軍日日惦念的,終是另外一個“魂魄兒”。
這時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蘇賢弟,這是怎么了?”
蘇簡渾渾噩噩地,想:“這是誰呢?”又自己暈乎乎地在想,陳去華、陳將軍、老于、于毅,自己為什么總是對上司會模模糊糊地有些好感?就算是有了些好感,自己卻也總是傻不愣登地不知道。突然知道了,卻怎么又是在這種場合,然后總是把自己弄的七葷八素的。
突然有人將蘇簡扶了起來,背在自己背上,穩步地向前走去。蘇簡想:“就是這種感覺,就是從這種感覺開始的?!彼笾笥X地回想起那日陳去華不惜自身受傷,從神武大營的旗語臺下救下的自己。蘇簡在那人背上將頭別了過去——“就是這樣,有堅實的胸膛、溫暖的懷抱……”那人回頭問:“賢弟,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蘇簡沒有回答,眼角沁出淚來。
“可惜呵……”
也不知道那人背著自己走了多久,蘇簡漸漸地醒過神來。她輕輕地問了一聲:“庾大哥?”庾信又驚又喜,依然背著蘇簡,問:“蘇賢弟,好些了?”蘇簡輕輕點了點頭,說:“多謝庾大哥,請將我放下來吧!”
庾信沒有放她下來,反而接著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沒幾步就是泰武侯府了。賢弟要是不舒服就略再堅持一下?!?/p>
蘇簡心中感動,抬起頭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卻聽另外一個熟悉地聲音問道:“阿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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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輕輕拍拍哭泣的小人兒:“作者是親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