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南岸的戰況不斷變幻,然而直到南征軍有力量能夠消滅左峰上來襲的黑衣人之前,主動權始終掌握在來襲的“拾”與“捌”手里。只是此刻,這兩人面對著兩條空空蕩蕩的懸索,心中開始有點疑惑。
“拾”對“捌”朗聲叫道:“老捌,別理他們故布疑陣,如前所議,速速將那鐵鎖砍了!”
“捌”依然遲疑了一下,這時卻聽姚平悶哼了一聲,系在他腰上的繩索明顯開始吃上了力。蘇簡一聲呼哨,在姚平身側結陣的士兵圍得更緊了。“捌”巨大的身體略略轉了轉向,朝著姚平等人一步步地走來。
蘇簡聽了兩人對話,心中已經大概明白了對方的計策是什么。剛才自己依稀見到的那個向北岸而去的身影,是一個假扮南征軍戰士傳訊的人,這人到北岸后假傳訊息,意在欺騙陳去華和木清寒親身涉險。而“捌”先行切斷北去的懸索,意在阻止南征軍繼續派人向北岸報信,這樣南北兩岸的南征軍傳遞消息之路斷絕,保不定陳去華這樣的高級別將領可能親身犯險。
待陳去華與木清寒,哪怕是其中一人,在懸索之上渡河的時候,再由“捌”斬斷南來的懸索,陳木兩人萬無生還之理。只是此計的關鍵之處在于時機,如果時機選擇的正好,那么能夠教南征軍損去主將與軍師,這西路怕是要從此斷絕,乖乖回師。但是如若時機沒有選擇好,只怕敵人還會退而求其次,目標是將渡河的通路斬斷,然后全殲已經渡河的南征軍,折損西路的有生力量,并且減緩西路軍前進的步伐。
敵方唯一沒有料到的變數是木先生設計的那根額外的懸索。而就算是蘇簡自己,此刻也無法判斷,陳去華等人究竟下一步會怎樣行動,究竟會選哪一根懸索渡河。
而此時,“捌”已經攻到圓陣之前,蘇簡連忙集中精神,號令道:“盾牌手,掩護!弩機手,射他要害!”
而“捌”似乎渾不怕這些手段,他手中的大斧一轉,一大排盾牌手被直推出去,有幾人手中的盾牌被直接砍裂。盾牌手身后的弩機手發連珠箭射向“捌”,盡數被捌隨手撥開,只有個別枝箭矢射中“捌”的身體,但都無法刺入,紛紛跌落在地面上。
蘇簡見情勢危急,而姚平此刻手無寸鐵,正在奮力立穩腳跟,與懸索上傳來的力量相抗。她從地上拾起了一只盾牌,擲給姚平,自己一咬牙,握緊了佩劍,著地一滾,已經來到“捌”的身前。她身材比較小,跪在地上只到那高大漢子的腰腹之處,正面對著那些被系在“捌”腰上的首級。一時間,濃濃的血腥氣傳來。蘇簡此刻什么也顧不得了,深吸一口氣,舉劍向“捌”的小腹刺去,她以前在科里的時候,好歹也上過些教搏擊的課程,知道小腹是人體較為柔軟的部位。哪知鋒利的佩劍刺去,那人的小腹便如鋼筋鐵打一般,絲毫不受力。蘇簡只覺得刀鋒一滑,就從旁側滑了開去。
然而只聽“捌”怒吼一聲,蘇簡見到劍上有血,知道自己還是將他刺傷了。蘇簡仰著頭偷覷了一眼,只見“捌”亂發飛舞,眼露兇光,低頭瞪眼看著自己,喉嚨里咕嚕咕嚕的,仿佛要吃了自己似的。蘇簡故技重施,就地一滾,翻身想起立,卻聽背后如水尖叫一聲,背上有一道勁風襲來,心道不對,連忙又撲地滾開。只聽“錚”的一聲,那巨斧只偏了數寸,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復又抬起。蘇簡仰面見“捌”兇神惡煞,巨斧如影隨形般跟了過來,心想,此番萬萬躲不開了。正在這危急之時,不知是誰從背后伸出手,拉了蘇簡的衣領,硬生生將蘇簡朝后扯了一丈有余。接著一柄長槍朝前遞出,蘇簡一側頭,見是庾信不知何時又回到自己身側,在最危急的時刻出手相助。蘇簡鬼門關門前走了一圈,此刻臉白如紙,上下牙齒打架,雙膝打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庾信頗為冷靜,手中一桿長槍,極快地沖著“捌”的面門點到,“捌”對庾信的槍法頗為忌憚,當下放過了蘇簡,反手之下,巨斧朝著庾信的槍桿劈去。然而庾信手中的一桿槍,就如毒蛇出洞一般,時刻不離“捌”的面門,逼得他不得不時時用巨斧格擋。恰在這時,“拾”高聲叫道:“老捌,快!北岸有人過來了。”
眾人聽了此話,都朝沅水上空看去,之間姚平腰上所系的繩索之上,與原先拴在河岸上的條鐵索之上,同時出現了些影影綽綽的身影。“捌”遲疑了片刻,突然大力揮斧隔開庾信的槍尖,飛快地奔到鐵索之前,高高舉起巨斧,雙目緊張地望著鐵索之上的人影,眼看手中的巨斧就要朝鐵鎖砍去。
蘇簡也焦急地朝那一團水霧中看去,她見到來人一身黑衣,身著軟甲,看上去正是陳去華的服色與身形,她只覺得心都快要跳到了嗓子眼。而“捌”不再遲疑,手中巨斧奮力劈下。
就在那巨斧將要落下之際,只聽“砰”的一聲大響,一股刺鼻的火藥味傳來,“捌”向后退了好幾步,手中的巨斧向空中擲出,卻全無準頭,在空中轉了幾個圈之后,“撲通”一聲,落入沅水之中。
這時來人已經輕輕巧巧地躍上了南岸,蘇簡定睛一看,來人不是陳去華,卻穿著陳去華的軟甲。此人是原火字營的校尉李三揚,在他身后,懸索上過來了好幾名李三揚手下的副尉,人人都帶著好些火器。眾人圍在“捌”的身側,形成了一個包圍,緊張地注視著包圍圈中的人。
而被南征軍包圍的巨漢“捌”,此刻,赤著的上身搖晃一下,一跤坐下,轟然仰面躺倒。蘇簡遠遠見到他雙目突出,盡是赤色,而胸腹之間全是密密麻麻的血點,心知他是被“霹靂雷火彈”之類的火器射中。那名巨漢,再怎樣恐怖,到底也是血肉之軀,如何能抗拒這從雷火彈中爆裂四散開的鐵砂鋼片之類。蘇簡見他上半身忽然一抬,口中涌出一汪鮮血。包圍著他的南征軍嚇了一跳,紛紛往后退了一步。而這巨漢“捌”再次躺倒在地,這回是真的一動不動,死透了。
山崖上的“拾”見此情形,連忙號令手下的黑衣人,準備朝左峰后撤去,卻不防身后一聲大喊,只見一群南征軍手持盾牌與長刀,從他們背后悄悄襲到,此時不知是誰一聲大喊,南征軍紛紛朝著黑衣人猛攻過去。而黑衣人此刻背后是陡峭的山崖,退無可退,手中的弓箭在這種面對面交鋒之中全無作用。南征軍此時大占便宜,往往幾副盾牌一并,就能將一個黑衣人擠下山崖去。
那名叫做“拾”的老人見勢不妙,從崖上縱身躍下,在南征軍的呼喝聲中,竟然躍入湍急的沅水之中。庾信等人帶人匆匆趕至沅水邊,水邊人影全無,只見水流依舊湍急,只是霧氣緩緩散去,浪濤之聲愈發震耳欲聾。庾信扔了一片碎裂的盾牌殘片入水,倏忽之間,那盾牌的碎片在水中就已失去了蹤跡。
少時,山崖上的黑衣人已經全殲,不少人是自行從山崖上躍下斃命的。庾信命人打掃戰場,收拾了雙方的遺體。而姚平這邊,繩索之上,此刻竟然有輜重包裹依次滑到。姚平見過來的不是士兵,氣得哇哇大叫,他身旁的士兵馬上幫他持住那條纜繩懸索,將姚平緩緩解下。姚平立時坐倒在地上,喘了半日。
渡河的秩序又開始逐漸恢復。由于姚平和蘇簡兩人經歷一番劇斗,都脫了力,暫由李三揚和庾信負責指揮渡河的士兵一一暫歇。李三揚手下的幾名副尉被派向四方,查探這些來襲黑衣人的蛛絲馬跡,并且尋找可供大軍暫歇的場所。少時陳去華與木清寒渡河南來,見到狼藉的戰場,和抬到一旁的死難將士遺體,以及“捌”那恐怖的尸骸。兩人都是吃了一驚。
陳去華走到蘇簡面前,見她滿面塵土,頭發散亂,身上手上臉上到處都是已經干涸的血跡,雙目直直地望著前方,視線似乎并沒有落在任何一個地方。他輕輕地叫了一聲:“蘇校尉——”
蘇簡像是突然醒了神一般,抓住陳去華的手,激動地道:“不是我下令的!真不是我下令殺人的!我不想殺這么多人!”她蹭地站起來,道:“姚大哥沒事吧!蘇茹、蘇雙呢?還有田紇呢?庾信、庾信在哪里!”陳去華突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兄弟,莫慌,大家俱都安好!”蘇簡說著說著卻停不下來,叫道:“老大,我剛才以為是你從北岸來,那個巨人要將懸索砍斷……”說到這里,蘇簡突然掩面抽泣起來。如水自后上前,輕輕拍拍蘇簡的肩頭,向陳去華微微搖頭示意。
陳去華微微有些尷尬,可是蘇簡適才一聲“老大”,仿佛陡然間重又拉近了兩人的關系,似乎又回到那段在閬苑小營練兵的日子一般。陳去華心頭溫暖,卻微微覺得有點異樣。而蘇簡這么一哭,卻也是釋放了心頭的情緒。過去幾日里,無論多少次在心中對陳去華冷嘲熱諷,她只怕都是一直在關心此人的安危,從未有一刻真的放下過。
恰在此時,韓博走到陳去華身邊,黑著臉悶聲說:“陳將軍,末將請求徹查鄧晏之死。”他說著神色有些鄙夷地看看蘇簡,而蘇簡此時也恰恰抬頭,伸手抹了抹臉上未干的淚水,充滿敵意地冷眼看著韓博。雖然南征軍陣中第一個殞命的就是鄧晏,可是蘇簡還是覺得鄧晏與此次遇襲脫不了干系。眼前這位既是鄧晏的上司,那么蘇簡也不愿就此善罷干休——徹查,當然要徹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