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偏執與憤怒能夠令一個人、一支軍隊偏離原來的方向,就像戚定厚,以一城府尹之尊,竟然定下全城絕戶之計,想將天元南征軍困死在城中;又如天炎軍一軍,原本打算長期圍困恒州城,堵死天元軍南下之路,眼下被天元軍反復騷擾,竟然拋了原定方略,想要反“圍”為攻。
只是,“柒”不知道,他已經沒機會等到天明了。就在他下令的一剎那,恒州城頭,突然豎起無數明晃晃的火把,映得城上城下有如白晝一般。恒州城東門與南門大開,只聽陣陣喊殺聲傳來,天炎軍在戰栗中發現,這回不再是“借箭”了,也不是一兩千士兵出城“襲營”了,對方天元軍竟似傾巢而出,像潮水一般向天炎軍的營帳席卷過來。
蘇簡興奮地在陣中大叫:“戚定厚,你上當啦!你錯過機會啦!哈哈哈!”對方錯過了僅有的狙擊良機令她興奮異常。但因為此刻她身在城下,她的聲音瞬息間就淹沒在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中。
城外狹小的戰場上,天元軍勢大,很快從南門與東門突圍,闖出兩條通道,兩軍合為一軍。同時李三揚麾下的火器營也發揮了作用,幾個來回,就將南門外擋住道路的簡易工事盡都毀去。“柒”大聲呼喝,希望能約束士兵組織起抵抗天元軍的陣勢,可是他身邊的士卒都奔走來去躲避,幾乎沒有人再聽他的號令。
這時,不知是誰在“柒”的身邊叫了一聲:“看,天元軍要奪那樓船。”“柒”大驚之下,自己朝武陵江畔奔去,只見原先泊在武陵江畔的一只樓船已經緩緩動了起來,上面天炎軍的旗幟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天元朝的大旗。“柒”看著江畔的景象,心中一陣一陣的發涼。只見天元軍整齊有序地在武陵江畔列隊,不少中型的斗艦在碼頭與大型樓船之間穿梭來去,將一船一船的天元軍士兵運載至樓船之上。令他想不通的是,雖說天炎軍一萬人在岸上扎營,可是每艘樓船上都有近百名士兵留守。怎么這樣輕易地就都為天元軍所控制了。
“柒”怪叫一聲,想召集手下殘兵,朝著碼頭沖去。他心知已經沒有指望,但是即使什么也做不了,能把碼頭毀去也好。“柒”手下士兵聽了主將號令,逐漸圍攏過來。“柒”清點一番,只見在此聚攏的天炎軍大約有兩千人左右。遠遠地聽見“拾”一聲暴喝,“柒”心中稍慰。兩人合兵一處,大約還有五千人。“柒”與“拾”稍稍商議了一下,決定直接朝天元軍由南門至碼頭的通路沖擊,爭取將城中與水上的聯系隔斷,再對付上前奪艦的天元兵。
天炎軍還未有動作,“柒”身邊的衛兵突然叫起來:“將軍,不好!”“柒”抬眼看時,蘇簡正帶了兩個圓陣,像砍瓜切菜一般就殺了過來,她所領的陣勢精奇,隨地形和對手的變化不斷變化,兩個圓陣,一正一反,正反相濟,切角之處幾乎就如絞肉機一般,遇者皆傷,可是天炎部的士卒竟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吸力,要將自己吸入陣中一般,難以抵敵。這正是蘇簡與木清寒切磋了半日,商量出來的“改良”洛梅陣。
木清寒對于各類陣法知之甚詳,甚至對那日七王永熙在神武校場演出的虎翼陣也了解不少。蘇簡與他一交談,便覺發現了一個寶庫一般,將她原來自己個兒琢磨父親蘇越的兵事筆記時所有的疑問都拿了出來,細細與木清寒商討。木清寒也并不是所有都能回答,有好些都需要仔細斟酌以后才會給蘇簡答復,有些甚至給不了答復,只有一到兩句評語而已。可是蘇簡覺得,木清寒每一句都似說到了自己心上,給了自己無數啟發。于是蘇簡硬是拉著木清寒商議了一個下午,才琢磨出這么一個適合恒州城外狹長地形的洛梅陣出來。這個陣勢的變化也極簡單易學,由原林字營的將官給士兵們一說,大家就都立即心領神會了。
蘇簡帶著這個新研究出的陣勢出得城來,果然所向披靡,勢不可擋。只是拼殺得久了,蘇簡覺得腳下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她在百忙中低頭一看,竟發現自己竟然偶爾就會踏在臥倒疆場的尸身上,甚至被她踩到的人還沒有死透,還會慘痛地大叫,甚至還有的想抱住她的小腿,都被蘇簡驚駭之下踢翻開去。
蘇簡在陣中的時間一長,剛開始的興奮之情就蕩然無存,心中多了好些不忍與自責來。她忽然想起木清寒當日曾經低語過的一句話——“不過長于殺戮而已。”這一剎那間她覺得每一個手持兵刃在戰場上奮力拼殺的士兵都那么可憐——“他們每個人都手染鮮血,只有我沒有,可是真正的罪孽,其實都在駕馭這殺人陣勢的我,在我一人而已啊!”
這般想著,她口中的號令就慢了下來,正反兩個圓陣的節奏立刻變得不諧,士兵們腳下步法踏錯,便給垂死抵抗的天炎軍拖住,亂了陣勢。蘇簡心中一凜,知道不是糾結的時候,急忙口中呼喝,極力約束,同時手中佩刀遞出,向一個沖到陣內的天炎士兵胸前劈去——
在蘇簡心中,那些與她朝夕相伴,相處日長的人都是她的兄弟。她手中的刀可以為護衛身邊的人而舉起,再劈下——
溫熱的血液噴灑在蘇簡面上,她面前的那名天炎士兵眼神空洞地仰面躺倒,再也不動,這片疆場從此又多了一縷冤魂。蘇簡舉著手中的刀喘息著,茫然四顧,每個人都在奮力拼殺著——在這片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這里,或許更精致的暴力就只是抑制普遍暴力的工具而已。
這時另一瓣洛梅轉到眼前,陣中楊安關切地問道:“蘇兄弟,沒事吧!”蘇簡搖了搖頭,道:“沒事!”楊安一到,立時替蘇簡他們解了圍,蘇簡和她所帶的士兵壓力一下子就減輕了,可以稍稍喘息片刻。
只聽一聲尖利的哨響,蘇楊二人抬頭,只見武陵江上空一枚瑰紫色的信號彈被射上了天,正是天元軍約定起航的信號。這時所有的樓船都已經緩緩駛離,只有十余艘斗艦還在江邊巡梭。楊安對蘇簡抱拳道:“兄弟,哥哥在此與你別過了,愿兄弟此去一路順風,每戰必捷。我等總有一日,要丹城再見。”他說得豪氣干云,透著十足的自信。說畢還補充了一句,道:“若是稍后在船上見到‘他’,你可千萬別太過驚訝!”
蘇簡與楊安別過,稍稍調整了一下陣勢,將組成洛梅的兩個圓陣陰陽互調,原來負責攻的,現在負責守。蘇簡說道:“兄弟們,是咱們上船離開的時候了,加把勁兒,向碼頭沖,有自己人接應!”眾兵應了,洛梅陣鉚足了勁兒朝南門外碼頭急速旋轉而去。
“柒”當然不甘心于這樣的大敗虧輸,指揮手下還有戰斗力的士兵,如跗骨之蛆一般,緊緊地跟在蘇簡等人的身后,也朝碼頭沖去。蘇簡心中暗暗發急,碼頭前面地勢更加狹隘,士兵們還要登船。她想了想,將洛梅之中的兩個圓陣分開,洛梅之勢就立即瓦解,只剩兩個普通的圓陣。蘇簡吩咐一個圓陣的士兵登船,自己帶了另一個圓陣殿后。
失了洛梅之勢的圓陣,威力大減,蘇簡左支右絀,勉力抵抗。正在危急之時,楊安的洛梅陣又從斜刺里沖過來,替蘇簡擋住了天炎軍瘋狂的攻擊。楊安在陣中叫道:“蘇兄弟,老哥哥送你一程,此去可要多多輔佐陳將軍,多多殺敵!”蘇簡所受的壓力陡然減輕,連忙指揮眾人上了另一艘斗艦,駛離岸邊。蘇簡看著岸邊兩軍的爭斗越發激烈,心中著急,吩咐艦上掌舵的士兵不要將船駛遠,自己則在艦上旁觀。
楊安見蘇簡等人已經安全上船,開始緩緩向城門退去。天炎軍自然是緊追不舍的。而楊安看看將到城門處,便向城頭揮了揮,命令道:“弓箭手,掩護我等入城!”城上一排士兵齊聲答道:“領命!”話音剛落,一蓬劍雨就從城頭上直落下來。射箭的都是天元營中箭術最好的士兵,都是盯著天炎服色的人下手,箭無虛發。“柒”見到天元軍竟然用還帶著天炎標志的羽箭射向自己的士兵,一時氣得哇哇大叫,可又無可奈何,只能命令眾軍后退,城門處留下了空襲,讓楊安等人從從容容地從城門處回到城中。
這場仗一打,天炎部嚴重受創,幾十艘戰艦被奪,死傷超過三千人,“柒”和“拾”手下,能夠上陣的只剩了五千人。然而因為戰艦被奪,前無去路,后有大河,天炎軍幾乎就是生生被困在恒州城外。好在恒州城中,天元軍忙于為水井中解那鐵蘚之毒,不曾再次出城與天炎軍對戰,因此“柒”與“拾”勉強在城外扎營,吩咐士兵休養生息。
蘇簡目送楊安等人平安進城,又向城頭的士兵揮手致意,這才放心離去。她所在的這艘斗艦將她送去了最高大的一座樓船。陳去華、木清寒等人,眼下都在那座樓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