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簡聽她這么一說,一探頭,看清了那弩箭的樣子,果然羽尾之上繪制著天元軍的標志。蘇簡知道到了必須決斷的時候,她大喝一聲:“減速,聽我號令,大家一起喊,不要放箭!”
已經來到洞口附近的南征軍大約有五六百人,在蘇簡的號令之下,齊聲大喊:“不要放箭!”數百人齊聲大喊的聲音被籠在暗河的河道里,其聲如雷,但是卻不知道是否能順利傳到洞外去。蘇簡心中一動,又呼喝道:“大家一起喊我軍的口令——”南征軍的口令是“布谷布谷,不管不顧”,上百人一起喊來其實頗為滑稽。但是此刻蘇簡心中異常緊張,也不知道這樣喊是否有用。她見洞口暫時再無羽箭射出,便號令在洞首的大約二十只左右的竹筏控制速度,緩緩向洞外駛去。
蘇簡剛剛下令,忽然只聽一陣破空之聲,她的左肩一痛,隨之只聽前排竹筏上的士兵連聲大叫,又是幾人落入水中。如水吃驚地在一旁說道:“弩機陣!”蘇簡的心涼了半截,她尚且不知道洞外發生了什么事,攻擊自己的是不是友軍尚且不能肯定,但是扎在自己左肩肩頭的那柄弩箭,則是南征軍弩機手專用的弩箭,與尋常弩箭不同,粗而短,配合以機括發射的連弩,殺傷力極強。蘇簡尚不覺得太痛,但是一陣熱辣從肩上傳來,她口中輕輕地“嘶”了一聲,如水立時就聽見了,眼圈一紅,撕下衣襟就要為蘇簡包扎。
蘇簡卻一下撥開如水的手,猛吸一口氣,大聲呼喝道:“所有竹筏立即停在原地,立即向后傳訊,令后軍不要再進入野人渡。”原本各筏上都有篙桿,眾人聽到號令,手下立即動作,想停下竹筏。但就在此時,耳邊忽聽一陣大響,竹筏之下的水流一下就暴漲了起來,水流在片刻之間加快了不少,竹筏在流水的沖擊下根本停不下來,極快地朝著洞外沖過去。蘇簡的竹筏與前面的竹筏沖開四五丈遠的距離,并且開始不受控制地旋轉起來。
這時,破空之聲又到,蘇簡等人距離洞口又近了一些,這回清清楚楚地看見空中一蓬弩箭射到,竹筏上眾人紛紛抽出身邊的兵器格擋。可是常人的力量怎能對抗這機括射出的弩箭,立時有又不少人撲倒在江水之中,在洞口附近的江水徹底被血水染成一片通紅。
如水的反應極快,在聽到破空聲之時,手中的篙桿就已經點向頂壁的一片突出的巨石,手腕一抖,同時腳下用力,蘇簡腳下的竹筏立時就穩住,平平地向旁側移動了大約一丈許,被送進了洞中江岸邊淺淺的一處凹陷。兩人側身,無數弩箭從眼前劃過,堪堪錯過二人。
如水用篙桿頂住竹筏,蘇簡與她兩人暫時無虞,卻眼睜睜看見一排又一排的南征士兵倒在血泊之中,或是落入那已經渾濁不堪的武陵江水之中。武陵江水此刻迅速地上漲,蘇簡心中暗暗禱祝,希望上漲的武陵江水能沒過野人渡西首的入口,不要再令南征軍將士蹈入這樣的死地。
這時蘇簡肩上已經流血不少,她的面色漸漸變得如紙般蒼白,而且更要命的是,她自覺得思維也正在變慢,腦中開始變得漿糊起來。“南征軍,南征軍此刻被圍堵在這洞口的,有多少人?”
“千人左右,已有大約兩百人落水。”如水答道,聲音中帶著一絲悲涼。
“怎么辦?叫士兵們都泅水,行么?”蘇簡第一次覺得這般軟弱無助,惶惶地問著。
如水沉默了片刻,凄然道:“沒有用的,對方用的是天元自己的弩機陣,那弩箭射來力大無比,隔著竹筏都能傷人,泅在水中一樣躲不開!”
“那怎么辦?木先生,木先生在么?”蘇簡終于開始慌亂起來,她想求援,可是首先想到的人并不在身邊。
“小姐莫怕,有如水在!”如水的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卻又多了一份決斷。蘇簡不禁看向如水,只見她那雙清澈的眸子在昏暗的洞中顯得無比明亮。蘇簡覺得稍稍清醒,卻聽見耳邊傳來一陣怪異的“軋軋”之聲。她抬頭看去,只見如水手中的篙桿已經被壓彎到極點,而水流的不斷沖擊則在持續給竹筏加壓。而如水的背后,一只無人的木筏被水流帶著,正迅速無比地向兩人的小小竹筏沖過來,眼看就要撞上。
“砰”的一聲大響,蘇簡與如水都是渾身劇震,接著只聽“啪”的一聲,兩人賴以苦苦支持的篙桿斷成兩截。她們所在的小小竹筏打了一個轉,從凹陷之處沖了出來,直沖向無遮無攔的寬闊水域。
破空之聲依舊傳來,蘇簡的心登時涼了,如此下去,再無生還的可能。只是,太不甘心了,南征一路走下來,辛辛苦苦走到了這里,竟然要折在天元自己的弩機陣之下。
——天元的南征軍將士們,你們怎么了?
——陳將軍,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滿腔的怒火與怨憤突然激發了蘇簡,她站起身,怒喝一聲,手中的佩刀朝著迎面而來的一枝弩箭斬去。“叮”的一聲,蘇簡的佩刀極為精準地斬中了那枝弩箭的箭首,那枝弩箭一歪,落入水中。恰在此刻,另一支弩箭從另一側射到,鋒利的箭簇在蘇簡的左側腰間劃過,帶出了一條長長的傷口,鮮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染紅了蘇簡的半邊身子。
蘇簡拄著自己的佩刀,喘息地半跪在筏上,她很清楚地感覺到,渾身的力氣正在抽離,全身的血液正在一點一點地冷下來。死亡,此刻離她這么近。
突然蘇簡背心上的一處穴道被人抓住,再也無法動彈。蘇簡拼著僅存的一點力氣問道:“如水,你做什么?”如水不答,身體自后向前一撲,整個人抱住蘇簡的背心和后腦的要害,兩人一起倒在筏上。如水口中喃喃地說著什么,蘇簡已經知道了她的心意,使出了渾身解數掙扎著。可是她背心要穴被拿,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唯獨口中尚能言語,蘇簡只能細弱地哀聲呼叫:“如水,不要這樣!”
聽到這聲呼喚,如水的身軀更緊地抱住了蘇簡,像一名母親一樣,蜷曲著將蘇簡護在懷里。蘇簡聽到她在耳邊輕輕地道:“簡簡莫怕,有如水在這里,莫怕啊!”
蘇簡一凜,立時不少昔日的回憶都涌上了心頭,她根本無法分辨,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這具身體留下來的——
“小姐,男孩子的衣衫也沒什么不好,如水與你一起穿,好不好?”
“小姐,閬苑小營沒啥可怕的,如水陪你去,有人要是欺負我們簡簡,如水就打他。”
——這是深藏在記憶里,體貼入微、無所不在的如水。
“蘇校尉!時辰已到,我們這不就該出發了嗎?”
——這是英姿颯爽,毅然決然陪自己出征的如水。
這時“噗噗”數聲,周遭一片慘烈的呼叫,而如水輕輕地叫了一聲,蘇簡覺得兩人所在的竹筏劇烈地晃動著,后頸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她的頸項一直流下來。蘇簡努力張開口,而口中啞啞的,一個音都發不出來,惟覺得雙目中滾滾的淚水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簡簡,小姐,對不起,如水本想一直陪你……”如水的身軀動了動,似乎疼痛難忍。這時,兩人的竹筏又震了震,如水更緊地摟住蘇簡,輕聲說道:“可是眼下不能了。小姐……人生路好長,你總不能走得這樣急匆匆的呀!”
“那日侯爺在祠堂立你為家主,我就想,小姐不會孤單一世,如水會一直陪著。”
“可是,如水不能再陪你了……答應如水,你以后好好地活著,不要什么都自己擔著……”
蘇簡心中此刻就如萬把鋼錐在亂砍亂扎一般,她內心只怕比身上的幾處皮肉之傷要痛上一萬倍。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地狂呼著如水的名字,可是口中卻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
而如水此刻口中卻一直在喃喃地念著蘇簡的名字,是那個只有近身和至親才知道的名字——“簡簡”,她仿佛是為了永遠不要忘記這個名字一般,一聲一聲反復地念著,那一聲聲撞在蘇簡心上,清晰無比。只是那一聲聲的呼喚漸漸地變得微弱,直至再也不能聽聞。
四周的嘈雜開始漸漸地隱去,周圍開始變得明亮。蘇簡知道自己所在的竹筏已經來到了他們原定的目的地——野人渡的東首出口。周圍有些人聲,近了又遠了。終于,蘇簡的竹筏撞到什么,停了下來。
如水的身軀一點一點地變得僵硬,蘇簡身上不知是誰的血跡,也一點點凝住。蘇簡定定的,一動也不能動,仿佛在做一場大夢一般,她靜靜地伏在竹筏上,半身浸在武陵江冰冷的江水中。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周遭開始昏暗下來,天色漸晚。在這寂寂無人的江邊,蘇簡孤零零地迎來了夜幕的降臨。
或者,蘇簡并不孤單——一個世間摯愛自己的親人,即便死了,依然在保護著她,陪伴著她,令她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