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蘇府坐落在欽善坊,是一座前三進后三進的大宅。似霜說,家中原沒有那么多人口,根本住不了這么大的宅子。而蘇簡心想,怕是五王永弘想自己完全控制陰字營,因而將蘇家擠了出去吧。
欽善坊距離蘇府老宅不遠,走不多久就到了,卻遠遠地聽見一陣喧嘩聲。
蘇簡目力好,見到自家大門口放了一張桌子,一名布衣中年男子在桌前坐了,手中握著一支筆正在記錄著什么。桌子的對面也坐了一人,看打扮像是個來城中走親戚的鄉下莊戶漢子,頭上扎著毛巾,身側擱著包袱和扁擔。桌邊放了幾個大竹簍,其中一個簍子里放著一些又像是梨又像是蘋果的果子。
那鄉下莊戶漢子在說著些什么,布衣男子便一一記了,待那漢子說完,遞了一大錠銀子出去。那莊戶漢子大喜過望,千恩萬謝地去了。
而那莊戶漢子身后,還排了不少人,手中都拿著籮筐,盛著些糧食果蔬,還有些看熱鬧的正圍上來。
蘇簡問似霜:“怎么有人在咱家門口擺攤給人寫信?怎么還倒給人錢呀?”
似霜抱著小貓淼淼,撲哧笑了一聲,道:“小姐,您真的不認得了么?這是侯爺啊!”
蘇簡知道似霜口中的侯爺指的是自己這副身體的老爹蘇越,她有些驚奇地看著那正在人叢中與人說話寫字的中年男人——是了,這人即使在桌前坐著,腰也挺得筆直,雙腳不丁不八地放在地上,背微微有一點弓,是久在軍中之人常有的坐姿。她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之中,湊近了,再看那中年男子的手,確實,手上有常年持弓握箭之人都有的那幾塊厚繭,她再看那人的面龐,長相與蘇筠頗有些相似,然而卻看得出長年風刀霜劍侵襲的痕跡,鬢邊露著幾絲白發。
她湊上前去,聽蘇越與人說話。
后面一人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蘇越見他兩手空空,就問:“老丈當日領了什么種子?”
那老丈答道:“那叫什么來著的?土里的疙瘩一塊塊的。”
“哦,您說的是番薯吧!”
“是番薯,是這個名兒!”那老丈欣然答道,不過接著臉色又黯然下來,說:“小老兒不中用,試種了好幾壟,都不曾育出苗兒來。”
蘇越聽了卻溫言安慰了他,然后請他將所嘗試的幾種育種的法子都說了,一一記了下來,還詳細問了那老人家下種的日子、時間,下種前后是否有雨水,是否曾經打過霜,等等,問得極為細致,讓蘇簡覺得眼前這位蘇爸爸壓根兒就不是一個軍旅出身之人,更不像是位掌著軍權的侯爺。他與這老人家一問一答的模樣,倒令蘇簡想起了以前大學里研究植物學的教授,簡直就是袁隆平似的人物啊!
那老者空手而來,而臨別的時候,蘇越同樣賞給了他一大錠銀。排在后面一人見了,有些忿忿不平地道:“侯爺,那老貨啥都沒種出,為啥還要給他銀兩,別是什么都沒種故意來訛錢的吧!”
這時隊伍中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地反駁:“侯爺做的是利國利民的慈善事,要是哪個敢明目張膽地來訛錢,難道就不怕天打雷劈了么?”
蘇越這時站了起來,拱手道:“各位街坊鄰里、鄉里鄉親,剛才那位老人家所種的番薯,是最難成活的作物,下種之后總是爛根。”他說著嘆了口氣,道:“那位老爹的種法與其余好幾位鄉鄰一樣,既然都沒成功,看樣子我們育種的方法就不太對。不過呢,老人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蘇越在這里謝過各位熱心之人了。”他一邊說,一邊作了個四方揖,向周圍看了一圈,正好看到人叢中的蘇簡。
蘇越笑了笑,輕聲問道:“簡簡?”
蘇簡點了點頭,覺得自家老爹笑起來真像哥哥蘇筠,不由得便紅了眼圈。
蘇越便向眾人拱了拱手道:“各位,今日老蘇家中有些事,不得不請各位先回去,三日后再來。各位若有想把種出的瓜果糧食留下的,請到門房來,蘇家門房會給每人二兩銀,當然你們日后再來細細講了種法之后,會再有二兩銀。”
人群中爆出一聲歡呼,不少帶著身背肩扛帶著家伙什兒的鄉鄰們紛紛都擁向了門房。
過了一會兒,人群漸漸散去,蘇簡發現蘇越站在自己身側,用一種慈愛的目光看著自己。這時似霜已經到府中報了訊,蘇府中門大開,蘇觀海老爺爺親自帶了全家迎了出來。老田頭帶人抬了一個火盆出來,放在門口。蘇簡算是剛剛從牢獄之災中脫身,按照天京的習俗,是一定要跨過火盆才能進家門,意在去一去晦氣。
蘇簡都一一照辦了,折騰了好一陣,又與眾人一一見禮,又哭又笑了半天,總算被帶回了自己的房間,得了空洗了個澡。似霜依了大夫人的吩咐將蘇簡在獄中的舊衣全都燒了,拿來給蘇簡換上的,卻是一條軟煙羅的裙子,和一件云紋的月白紗衣。蘇簡心想,這是什么情況!
似霜低眉順眼地回,說:“大夫人吩咐下來的,給小姐置辦的所有的衣衫都是女兒家的衣裳。”
蘇簡奇道:“那我以前那些男裝呢?”
“夫人吩咐,都燒了。”似霜低頭為蘇簡系上了衣帶,“小姐在獄中的時候,夫人日日啼哭,一直責怪自己,說小姐自小就想做個女孩兒,卻從沒有一日滿足過小姐的心愿。如果小姐和京中其他的閨秀一般養大,不要當什么勞什子的家主,也就不會吃什么兵刀之苦,更不會有什么牢獄之災了。”
老天,這個才是親媽的想法么!蘇簡在心里嘆道。
“小姐,夫人為您吃了整整一年的齋了,今日見到您回來,只怕真的歡喜壞了。”
蘇簡默然,心中卻有些震動。自己是個異世來的靈魂,這一點大夫人是知道的,還曾試圖暗害自己,希望能夠將原來那個簡簡的靈魂給換回來。可是,今日大夫人將自己迎入家門,滿臉都寫著真心的喜悅,而聽似霜這么一說,蘇簡想大夫人或許終于接納了自己,也終于放開了伊的心結。
也是,蘇筠已經去了,家中第三代只剩自己和小弟蘇筇。這樣的家,再不好好團結起來過日子,還有什么指望呢。
當蘇簡換了一身女裝,步入正廳的時候,大夫人滿眼含著熱淚,蘇爺爺不住頷首,而蘇筇撲了上來,一只胖胖的小手牽住蘇簡的右手。而自己的老爹,卻壓根兒沒注意到她進來,抱著幾本書和不少字紙在看著,口中喃喃地說著什么,手中拿著一支筆,不住地寫寫劃劃。
蘇簡早已問過似霜,似霜只說去年蘇越回京的時候從西北帶了好多稀奇古怪的種子回來,本來想在自己園子里試種的,后來蘇簡出了事,蘇家全家搬出了老宅。但是蘇越卻沒有灰心,還托洛梅洲尋來了更多種子,并且干脆發給了天京城中的街坊以及附近的鄉鄰,許諾他們無論是否種成功,蘇府都將高價回報。
不多時,蘇家的團圓宴終于開席。風連影不顧眾人邀請她入席,堅持侍立在一旁布菜。而坐在桌邊的蘇越與蘇簡兩個,從一開席就一直在嘀嘀咕咕地說著。
這么不專心吃飯的兩個人,令蘇觀海爺爺十分不滿,可是偏生蘇簡今日得脫大難,剛剛回家,總不好壞了這溫馨和諧的氣氛。蘇爺爺心中憋悶無已,好多事情要問蘇簡啊!于是飯桌上就出現這樣的對話:
“簡簡,這清蒸桃花鱖做得不錯,連影,多給簡簡挾一點。”蘇觀海爺爺對著正在布菜的二夫人風連影說。
蘇簡客氣道:“謝謝爺爺——”
“對了,那名內侍在傳旨的時候還說了些什么?”其實蘇觀海爺爺對朝政實事的興趣來得更大。
“是,那內侍……”
“簡簡,你是說那一塊一塊的番薯才是種子?育種其實是將番薯切了塊埋在土里?”蘇越根本就不曉得自己老爹正在向蘇簡發問,也插嘴問道。
“嗯,那番薯……”
“那內侍是皇上身邊的人還是五王殿下身邊的人?”蘇觀海爺爺也實在等不得。
“哦,那內侍……”
蘇簡簡直要翻白眼,讓我吃一會兒行不行!
而大夫人吳氏也終于爆發了,道:“食不言,寢不語。老太爺,侯爺,簡簡剛剛回府,且先讓她靜靜吃點東西吧!”
于是蘇觀海和蘇越兩人都怏怏地不再多說了,各自悶頭吃飯。蘇簡好不容易可以歇會兒,便在飯桌上偷眼觀察,覺得壓根兒看不出老爹蘇越對大夫人吳氏和二夫人風連影之中任何一人有任何偏向。或者說,蘇越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沉浸在他自己關心的事物里,對此外任何事都沒有表現出一點興趣。吃完飯,他連飲茶都等不得,就趕緊抓過紙筆,將他與蘇簡在飯桌上說到的一些,一一記了下來。
因此蘇簡有些看不透她的老爹蘇越——兩位夫人吳氏與風氏沒有顯出一絲奇怪或者是異樣的神情,這說明老爹蘇越原本就是這般脾性。他這份漫不經心,或許就是平衡大夫人與二夫人之間的不二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