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簡在沐茗軒盤桓一日,舒服得都不想走。看看天色實在晚了,這才一步一回頭地拎著柔雅所贈的一大包書籍,回到蘇府。
老爹蘇越見了這一包書,就像是看見異寶一般,眼中放出光來,晚飯也未專心吃,只隨意扒了幾口就鉆進了書房。結果大夫人吳氏極其幽怨地看了一眼蘇簡。蘇簡吐了舌頭,自去挾飯桌上她最愛的芙蓉雞片吃。
晚間,她蹭到蘇觀海老爺爺那里,悄悄地問:“爺爺,明日我又要進宮了。這次,小皇帝肯定要問我這個太傅有啥好教的。爺爺,這可怎么辦呢?”
是呀,她從來沒當過老師,雖然也是一路風平浪靜地從小學學到了大學,但是自忖還真沒有傳道授業解惑的能耐,何況自己的學生還這么特殊,自己能教什么呢?
蘇老爺爺正品著一杯清茶,胡子一翹一翹的,問蘇簡:“在有你這個太傅之前,皇上不也一直在學?”
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蘇簡,自己未必真的要親自上陣教書,給皇帝安排教學內容,合理安排教學時間,也算是太傅的要務,順便可以令自己對天元朝局熟悉起來。她這么想著,面上就露出了笑容,蘇爺爺見了,暗自點頭。
第二日卻不是大朝會之日,依例,天元朝的各個行政機關會各自按照定例辦公,辦公的結果以及需要最高行政長官決斷的事情會以奏章的形式報到小皇帝這里來。因此,整個白天基本上都是文衍的學習時間。蘇簡早早地趕到勤政殿,黃立立在殿外,告訴蘇簡,小皇帝文衍正在晨讀。“文成侯正在殿內,蘇太傅,是否現在通傳?”
蘇簡搖搖手,在殿外聽了聽,這個,不算是聽壁腳吧。
黃立口中的文成侯,指的是文成侯承玄,也是皇族之人,只是與小皇帝文衍的血緣已經隔了幾代,算是遠親。這個世界也出過與孔孟相仿的“圣人”,因此承玄眼下正在為小皇帝講解圣人教化之道:
“天地之數,不能獨以寒暑成歲,必有春夏秋冬;圣人之道,不能獨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
“教化興,奸邪止;教化廢,奸邪出。王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
“文侯,這‘教化’的重要,已經講了好幾日了,就這么翻來覆去幾句話,朕也背了好幾日了。文侯且說說看,這幾個月,朕治下教化是興了還是廢了,因何朕覺得四處皆是奸邪呀!”
小皇帝這么一句話說得過重了,文侯承玄“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連聲道:“皇上贖罪!皇上贖罪!”
蘇簡聽聽不對,連忙給黃立使眼色,需要自己打圓場的時間到了。
“蘇太傅到!”黃立也覺得竟是不太對,喊了一嗓子。蘇簡進殿之后,伏倒在承玄身畔,向皇帝見禮,平身之后,故意問:“剛才在殿外聽皇上與文侯談起教化二字,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文侯。”
小皇帝見了蘇簡,聽她又是這般說,心中高興,便道:“文侯請起,蘇太傅也算是朕的師傅,兩位切磋切磋,正好朕也能長進長進!”
承玄跪在地上,早已是一臉的汗水,聽見小皇帝語氣和軟下來,總算舒了一口氣,爬了起來,正對上蘇簡。蘇簡打量著這位文侯,他與五王永弘年紀相仿,四十歲出頭,有著承氏家族清癯的容貌,白皙的膚色,只是卻沒有承氏皇族中人的王霸之氣,更顯得文質彬彬。
承玄此時對上蘇簡,也在上下打量著她。蘇簡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梳了一個高高的望仙九環發髻,居然有點峨冠的效果,身上一件軟銀輕羅百合裙,外罩白玉蘭撒花紗衣,裝扮得既清爽又肅穆。她的面容沉靜如水,眼神中卻帶著幾分滄桑之色。承玄心中暗嘆,這可是天元朝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太傅啊!從面相打扮上來看,這般莊重,果然有大家風范。
蘇簡還不曾知道自己的外貌已經給自己加分了,開口問承玄道:“臣一直聽聞圣人教化之道,只不知這圣人教化如何推行至民間鄉里,又如何考察效果?”
這點小問題還難不倒承玄,他隨口便答:“天元朝鄉里皆修義學,推行圣人教化之道。而孝悌之輩,朝廷時時賜予旌節表彰。”
蘇簡于是問:“朝廷每年修義學,花費幾何,先生束脩幾何?所費是從各郡縣稅銀中出,還是各鄉自出?所選先生可有標準,所用教材可有標準?”
“這……”天元這么大,郡縣這樣多,鄉里鄉親,更不知道有多少鄉學,每鄉到底如何,承玄還真的沒概念。而他也被蘇簡這連珠炮問題一卷,早就忘了這些問題離“教化”的本來內容已經越來越遠了。
承玄覺得額上微微發汗,定了定神,道:“各鄉財政,或有各鄉自管,或有郡縣統管,戶部郎官應當知曉。”
好,既然提了戶部的名頭,那就不由得人不問下去了。“文侯大人,戶部是管什么的,朝廷的戶部與各郡縣之間錢糧如何分配,各管什么?文侯大人閑來無事不妨說來聽聽吧!”
承玄一聽,好么,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司職,朝廷與地方之間財政與權力分配,這么大的題目,蘇簡給扣上了個“閑來無事說來聽聽”的帽子。他吞了一口口水,如果真的將這些掰碎了說細了,會有不少犯忌諱之處。
然而文衍聽著極感興趣,吩咐黃立,“黃公公,你叫人在起居注上記一筆,今日文侯給朕講的圣人教化之道講得甚好,朕留文侯在勤政殿喝喝茶,閑話些家常。”文侯也是承氏族人,與小皇帝算是遠親,真要話家常也是能話到一起去的。
黃立躬身應了,連聲吩咐下去,立刻有人奉上茶點,算是招待文侯喝茶。承玄本來也不是古板之人,只是面對著一朝之君,教條又多,而且他也習慣了永徽帝還在的時候那種教學方式,只要講講“圣人之道”便好。永徽帝極重這個,他總覺得文衍應該先將最根本的“大道”牢牢記在心中,再開始學習那些“為君之道”。可是他卻沒有預料到自己英年早逝,尚沒有機會手把手地教會自己這唯一的兒子。
于是在蘇簡的陪伴下,文衍與承玄兩人聊了很久,文侯也沒了講“圣人之道”時候的架子,仿佛就是與自己的族侄嘮嗑一般,說了很多他自己的見解。直到午時,兩人仍覺得意猶未盡,于是文衍傳了午膳,兩人一起吃了,到了未時,承玄才告辭而去。
文衍回過身對蘇簡道:“蘇太傅,您怎么知道我愛聽這些?平時問問侯爺這些事兒,他總是說半句,后半句就自己給吞了,從來沒有像今天說得這般爽快過。”
蘇簡微微一笑,道:“皇上,后半晌您想學些什么?”她私下里問過黃立小皇帝的日程表,沒個所以然,文衍都說讓蘇簡定。
可是這皇帝的事兒,哪能“自專”呀?做臣子的,最多只能給點“建議”,卻不能越俎代庖,做什么決定。“皇上,你學了一上午了,下半晌要不活動活動筋骨吧!”蘇簡絕對是一副商量加建議的口氣。
文衍點頭應了,道:“好!”想了想,面上露出了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應有的神情,一臉神往地說:“太傅,我還是想去神武大營,跟你學當日那個陣法。”
蘇簡一時也想起那時神武演陣的往事,當下躬身說:“皇上所學的乃是‘大道’!臣這點‘小道’,哪里入得了皇上的眼?”說著狡黠地抬起頭,望著文衍,兩人相識而笑。
“哈哈哈——”
黃立在勤政殿門外,心道:“還是小蘇大人有本事,能哄得好皇上。這皇上已經有多少日沒有這般舒心地笑了!”
笑歸笑,蘇簡收了笑,還是正色道:“其實皇上確實需要時常活動活動筋骨,皇上有武術教習師傅么?”前世里看小說,少年天子,不都有武術教習師傅能指導點武藝什么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