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井小民口中傳出“女主當朝”四個字,蘇簡聽了一驚,定下心神,覺得自己大約是聽錯了——沒頭沒腦地只聽了這四個字,不能妄加揣測。她扭頭看了看文衍,確認小皇帝沒有顯出任何異狀。
聚在神廟前的人群,先是靜默著,見到李銀笙從神廟中緩步走出,人群便爆發出一陣歡呼,更有人尖叫著,而不少年長之人已經深深跪拜下去。
李銀笙一雙玉足緩緩踏上神廟前那座小小的高臺,她將手中的一小捧火焰高高舉起,微微笑著對神廟前的眾百姓說:“——幸不辱命!”
“幸不辱命!”這四個字撞在人們心上——這是傳言中能夠與上天對話的上國天女給百姓們的交待。
人們為了這四個字,激動得熱淚盈眶,紛紛拜倒。國之安穩,自然關系到普通百姓的切身利害,李銀笙固然是應了百姓所求,向天祈愿,這一點上她和一般神棍沒什么大區別,只是人美,外加譜擺得高高的,令人一面心生愛憐,另一面心生敬畏。此外她的高明之處還在于,此前似乎還未曾有人,能夠想起百姓們也是國之主人,在天元朝轉危為安之際,要向百姓們交待一聲。
難怪乎百姓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小皇帝文衍見到了這番景象,若有所思,竟而微微點了點頭。蘇簡大奇,而她正暗自氣憤不已,明明此次永熙的功勞大過天,可是百姓們仍然只知道感謝天,還有感謝為他們代言向天祈愿的上國天女。
只不過,百姓依舊是百姓,此刻跪拜在神廟跟前,他們心中有無數樸素的愿望,都想在李銀笙面前一一傾吐。因而神廟之前嘈雜不堪,百姓們都自顧自說著,還有不少閉目合十許愿的。而李銀笙此刻,將手中的火焰交給了身邊的一名“神女”,她自己則在高臺之上,盤腿坐了下來,右手比了一個火焰的形狀,左手坐托舉狀,低聲吟誦著什么。她身后轉出八名翩翩白衣“神女”,在李銀笙身周的八個方位圍坐了,都面向著李銀笙,手中比出與李銀笙一樣的手勢,也跟著李銀笙低聲唱誦。
百姓們開始被這種儀式感所震動,神廟之前終于安靜了一些。
蘇簡與文衍裝作看熱鬧的人,站得遠了一些,在人群的最外緣,免得靠得太近了顯得鶴立雞群。他們身側也立著一些僅僅是在看熱鬧的人,人群中一名錦衣華服的青年少年,一直對蘇簡側目,他的一名從人見蘇簡的目光也挪了過來,連忙拉拉他的衣袖。然而那錦衣少年卻似沒有察覺一般。蘇簡當然也不是好惹的,順著他的目光狠狠地瞪了回去。那少年沖她嘻嘻一笑,露出兩排整整齊齊雪白的牙齒,接著便移開了。
蘇簡這下才覺得自在了些。而那少年與他從人的對話卻一直不停地鉆進她的耳中,令她立時覺得有些緊張起來。
從人對那錦衣少年低聲說道:“少主,我等今日在街市上,探聽到這么一句傳言,說是本朝將會出現‘女主當朝’!”那少年見到蘇簡側耳細聽的樣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故意提高了一些聲音問道:“怎么講?女主當朝,就是指眼前這位上國天女么?”
這一下,連文衍都聽到了這句話,身體微微一震,但是他卻忍住了,沒有轉過頭去。
那從人恭敬答道:“屬下問了不少人,無人知這’女主’指的是何人,但是聽說,這句話是在先帝崩殂的那一日,寶泉山上顯出的異象,傳言皆稱,暗指本朝。”
小皇帝的臉色開始變壞,那少年的臉色開始變好。
“那眼前這位‘上國天女’,是否就是上天屬意之人,想嘗嘗這’當朝’的滋味?”錦衣少年悠然問道。
“屬下不知,屬下只知道這位‘上國天女’,原先是天元五王殿下的正妻,在太后薨逝那日正式受封的‘天女’名號。也是從那日開始,天京城百姓才聽說了這位’天女’,但是一夜之間,天女神廟就建好,接著上國天女為國祈福,這么一個月來,這位’天女’在天京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了。”
“嗯,挺神的,這‘天女’除了沒事在臺上這般表演表演,能議政不?”錦衣少年話說得絕不客氣。
“能,太后遺詔之中提到這位‘天女’可以議政。”
“那還有些希望,不過看這位‘天女’行事,可不要‘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才好!”
蘇簡聽那錦衣少年說起“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突然心中一動,心道,難不成此人覺得李銀笙費了半天勁兒去討好天京城中的百姓,卻不如拉攏朝中有權勢的重臣來得有效?她正低頭咀嚼著這話,卻聽見那錦衣少年又問道:“天元朝中,僅此一女,可能成為這‘當朝女主’?”
“另有一位,是原天炎部的公主,天元南征之后,隨降部進京,現在是縣主的封號。她是天元皇帝的正妻人選,不出意外,一兩年之內,皇帝大婚,這位就是天元皇后了。”
“你說的是,那位沐茗軒的主人?”
“是,少主。”
“我看,那位縣主真正的實力不是在未來的天元皇后,而是在沐茗軒主人和天炎公主這兩個身份上吧!”那少年向蘇簡這邊望了望,這樣說道。
那從人老實得緊,向錦衣少年說道:“屬下也就只能重復一下市井的傳言!少主的判斷……屬下也說不上來。”
文衍的臉色越發糟糕,蘇簡也是一副苦相,沒事扯上柔雅做什么。蘇簡熟悉柔雅的為人,這個一心治病救人的小女子,怎么會把自己置身于那朝堂之上,漩渦之中?蘇簡這么想著,漸漸開始覺得這怕是李銀笙做的一個局,放這些流言出來,一來可以為自己上位造勢,二來順便打擊柔雅,離間文衍與柔雅那本來就有些脆弱的關系。
她接著往下聽那錦衣少年問道:“應該就這兩位了吧!天元同時出了兩位奇女子,在意這天下,倒也有趣。”
結果那從人誠實地接著往下說,“還有一位,是泰武侯蘇家的長女,叫做蘇簡的,聽說此女是行伍出身,擅長戰陣,兵事上是一把好手……”
蘇簡這下徹底被氣得面皮發青,雙眉倒豎,文衍看著她,險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蘇簡萬萬沒想到這種無稽的流言竟會扯到自己頭上,暗自道:曉玲啊曉玲,你是真想找個墊背的,也莫要拉上我呀!她這么一怒,遠處那人的話就沒再聽進去。待她情緒穩了穩再想聽下去的時候,那錦衣少年竟然已經帶了他的從人,大搖大擺地向遠處走去。蘇簡再好的耳力,也只聽清“姨母那里”“渡口”等等幾個字。
她連忙就抓過一個穿常服的侍衛,命他偷偷跟上去,看這錦衣少年在哪里落腳,然后再來回報。
小皇帝文衍看了看蘇簡面上的焦急之色,低聲安慰道:“太傅——,太傅莫要心慌,這樣的傳言,朕是萬萬不會信的。”他低下頭去,說:“那日在舍生崖畔,太傅舍身救朕,朕是萬萬不會對太傅起疑心的。”他嘴上這么澄清,倒有點此地無銀的味道。若說小皇帝聽了這番烏七八糟的鬧心話,一點氣憤或是懷疑都不生,那小皇帝也就不是正常人了。
蘇簡偷偷看了看小皇帝的神色,扁了扁嘴,心里默念,小皇帝啊小皇帝,那日我雖然是一時之勇救了你,可是你也千萬要記住,我就是個一根筋的傻太傅,真沒膽子,也沒有動過念頭要各種攙和啊!她這么想著,決定趕緊找個機會跟皇帝挑明,一到皇帝親政,自己就告老。
不多時那御前侍衛回轉,只說跟了兩條街,就把人跟丟了。蘇簡與文衍互視一眼,都想,眼下這批御前侍衛積弱,日后怕還是得多換換。而蘇簡抱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總覺得那錦衣少年似乎在哪里見過,可是越是努力回想,就越是想不起來,直想得她頭疼欲裂。
蘇簡硬撐著將小皇帝送回宮中,自己回家,只覺得越發難受,索性倒頭就睡,第二日早上,大夫人吳氏來看時,發現蘇簡燒得厲害,當下遣人去給宮中的蘇越送信,要他代女兒告病請假,又遣人去了沐茗軒,將霍先生請來府中,為蘇簡延醫問藥。
這病來得快,去的也快,沒過兩日,蘇簡又活蹦亂跳地進宮去見駕了。到了宮中,她問了問黃立,就得知小皇帝文衍那日回宮以后,就親筆寫了一個條幅,上書“敕建上國神廟”六個大字,命人刻在石碑上,石碑刻好后就立刻送去上國天女那里,立在神廟門口。
蘇簡覺得好笑,簡簡單單“敕建”兩個字,就將李銀笙的個人行為,直接納入天元朝的皇家宗教體系,提醒世人,神廟再如何神通,也是在皇家準許之下修建的。偏生李銀笙眼下還真不能不接受這塊石碑。蘇簡心中不禁感嘆小皇帝真的長進了不少,要知道這樣的主意,可是小皇帝自己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