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將要滿十五歲的小皇帝,似乎還不曾有什么憐香惜玉之心,況且那鐘采女即便有十分顏色,此刻也至多只余五分,外加衣衫不整,又打了幾分折扣。文衍嫌惡地退開半步,身后黃立極有眼色地喝了一聲——“大膽!”將鐘采女嚇得向后退了半步,坐倒在地上,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嗚嗚哭著,淚水沖開面上的黑灰,露出面上瑩白的肌膚。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縣主,你既在場,你來說。”小皇帝此刻頗具一國之君的威嚴。柔雅低眉順眼地道:“臣妾剛才在羲和宮中與薛采女對弈,劉采女也在,就只聽見走水的警鐘之聲,宮人們報稱含玉殿偏殿走水,一名宮人受傷。臣妾便帶著兩位采女趕了過來,尚未來得及問及走水的緣由。”
文衍“哦”的一聲,奇道:“天色尚未黑,不比靜夜之中需要火燭照明,怎地就會走水了呢?”
眾人就都看向鐘采女,她原先半坐在地上,這時連忙跪下,向小皇帝哭訴著:“皇上明鑒……”她手中的帕子在指尖繞得緊緊地,似乎在斟酌應該怎樣開口——
“皇上,臣妾剛剛進宮,覺得宮中飲食,不甚合口味,飲食偏少,今日原有些不適……因此在偏殿的小廚房再準備一些吃食。宮人們本做不慣這些事,不小心就……就走水了!”鐘采女原是美人,聲音也清脆動聽,此刻不再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只淌眼抹淚的,柔聲道來,倒也叫人憐惜。小皇帝便將聲線稍稍放柔和了一點,說道:“既是如此,你便起來吧。”
鐘采女大喜,但是也不敢再造次了,她在地上久了,此刻站起來有點困難。她身后的一名宮人就將她慢慢扶了起來。小皇帝又看了看她,問柔雅:“縣主,剛才這位……”黃立在后提醒他,“鐘采女,皇上”,“鐘采女,曾提到宮中飲食導致她不適,你是否要幫她看看,另外,朕已經將后殿一眾事宜交由你打理,縣主也請查問一下,御膳局是否曾有苛待新進宮的宮人。如果真有這等事,縣主你做主責罰便是。”文衍存心想幫忙柔雅在宮中立威,因此才會這么說。
柔雅這時已經在阿玖的幫助下,給那名被燒傷的侍女簡單處理了一下。這時聽了文衍說,便過來在鐘采女身旁站定了,伸出二指,輕輕地搭上她左手手腕。鐘采女渾身一抖,實在沒想到柔雅竟然當著眾人的面,就給她號起脈來。片刻,柔雅“咦”了一聲,又對鐘采女說:“請號右脈!”語氣堅定,不容置疑。鐘采女遲疑地將右手臂也遞上給柔雅,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面上珠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柔雅號完鐘采女的右手,道:“奇怪,脈象上鐘采女沒有任何不適的癥狀。我今日也曾見過御膳局的管事,問起過宮中新來的幾位……妹妹的飲食。御膳局都說已經細問了喜好禁忌,并會一一照做,怎么會?”她說著,一雙妙目看向鐘采女面上的神情,緩緩道:“也不見鐘妹妹有腹饑之象啊!”
小皇帝有些不耐煩,揮手道:“縣主你自行查問便是。”說著轉身欲行,一邊側頭向黃立說:“明日太傅聽說又要花錢重修含玉殿,估計又得頭疼了。”
豈料柔雅踏上一步,道:“皇上請留步!”
文衍訝然轉身,看著柔雅。柔雅卻又堅定地說了一遍:“皇上請留步。”她深吸一口氣,道:“皇上既然將后殿理事之權交予柔雅,那么柔雅也必須將此事查問清楚,也好給分別給御膳局和鐘采女一個交代,給皇上一個交代。”她說畢,吩咐阿玖將今日值守的御膳局管事帶來。
這時,鐘采女已經止住了淚,面上青一片紅一片,隱隱透出驚惶之色。少時,御膳局管事鄭嬤嬤趕到,聽柔雅講了前因后果,放大了嗓門,哭道:“縣主明察,沒有的事啊,昨日與今日,給含玉殿鐘采女送去的飲食,她的貼身侍女傳出話來說是挺合采女口味的,還給了二兩銀子的賞賜啊!”
鐘采女聽了這話,囁嚅著什么反駁的都說不出來,干脆眼中珠淚又滾落下來。柔雅安靜地看著她,才道:“鐘采女,既非飲食的問題,那采女非要動那久不使用的小廚房做什么?既用了小廚房,出了事又推給御膳局,這可不太厚道。”她的聲音很柔軟,但是鐘采女很明顯地向后一縮。柔雅又道:“采女,既然做了,沒什么不好承認的吧!”
鐘采女聽了這句話,面色蒼白,連忙又跪了下來。
這時,那名被火燎傷的侍女突然出聲,道:“縣主娘娘,我家采女只是聽聞皇上忙于政務,擔心皇上的身子,想親手為皇上熬一些滋補的湯水,這才動了小廚房的念頭啊!”說著她膝行到柔雅身前,道:“縣主娘娘,是奴婢不好,奴婢不會使那小廚房里的舊灶,也沒注意到那舊灶旁邊還有些舊的帳幔,等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接著那侍女砰砰地給柔雅磕下幾個頭,口中只道:“縣主娘娘,若要責罰,責罰奴婢吧!我家采女實在是為了皇上啊……”
她這樣用力地磕頭,全沒注意到柔雅周圍幾女都是面色古怪,更有人心想:“我怎么沒想到要給皇上燉點補湯給勤政殿送去?”柔雅聞言,嘆了一口氣,道:“你既有此心,為何不去御膳局,那里也有小廚房,也可以為皇上熬制湯水,何必這樣遮遮掩掩的。”她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鐘采女,又看了一眼滿目焦黑的含玉殿偏殿,接著說:“如此一來,你原先住的地方已經是不可再住,而皇上還要額外再撥付銀兩重修含玉殿。希望你能長個教訓,自己做錯的事情要自己承擔,莫要賴在別人頭上。”這話說的御膳局管事心中那個激動啊,口中連連稱謝,贊柔雅縣主英明。
眾人正屏息細聽,想看柔雅會怎樣處罰鐘采女,卻聽文衍突然開口:“縣主,你再給這位采女安排一個住處。”說著他的目光在那鐘采女面上一轉,柔聲道:“你若要給朕燉湯水的話,可以去御膳局,叫管事給你留一個潔凈的小廚房。”最終,文衍還是定定地看了看柔雅,一轉身,便走了。
鐘采女跪在地上,目送小皇帝離開,目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陣狂喜。小皇帝非但沒有處罰自己,反而給自己這個特權,可以時時在御膳局給小皇帝做些湯水吃食,這簡直是天大的運氣。眾人看向鐘采女的面色便也有不同,連孫嬤嬤也收回了怨懟的眼神——皇上開了金口,少不得以后要與這位采女好好合作。
柔雅暗自太息,她自然知道小皇帝臨去時的眼神是何意思。其實小皇帝并非是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而是在思親。以前永徽帝還在的時候,而文衍作為太子也時常在勤政殿學習,目睹了永徽帝“旰衣宵食”地勤政,也曾目睹過母親盧英鸞將親手做好的糖水點心送來勤政殿,微笑看著爺兒倆一起享用。然而物是人非之際,小皇帝心中這點溫情回憶,如今卻被鐘采女這般顯而易見的討好邀寵舉動給勾了起來。當然這里也有柔雅的原因,柔雅不會下廚,連為小皇帝下廚的心思都沒有——未婚夫婿當然要避嫌,她無論是對外人,還是對自己的心,都是用了這個借口。因此小皇帝離開時,怕是文衍的心中還是存了幾分幽怨的——這么久了,還是第一次有人想到,要為自己做一點湯水,來時時安慰自己空虛疲憊的胃,而這個人竟然不是柔雅。
鐘采女再次扶著侍女的手站起來的時候,面上的淚痕已經不見了,整個人隱隱開始有些趾高氣揚的意思。她似乎已經不屑在柔雅面前再在面上堆上笑容了,只輕聲問道:“縣主,請問今夜我該如何安置呀?”
柔雅想了想答道:“如今宮中沒有馬上可以收拾出來住人的殿宇,如果鐘采女不嫌棄,先在我羲和宮中擠上幾日,等其他殿宇收拾出來以后再搬可好?”說著她看了看那還冒著白煙的殿宇,道:“鐘采女的隨身之物怕是搶出來的也不多,我會讓御庫趕緊再備一套四季衣衫和頭面首飾,其他的容我再慢慢安排可好?不過這些物事,按例,是要從采女將來的月例中逐月扣除的。”
鐘采女似乎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只是眾人沒有聽真切,只見她慢慢地向柔雅行禮,拖長了聲音道:“謝——過——縣主——娘娘——”,語音之中諷刺之意顯露無疑。一時間,柔雅身后隨侍的幾名宮人都露出了忿忿之色,而柔雅卻神色不變,轉頭囑咐宮人要確認火已經盡撲滅了,千萬不能有死灰復燃之事。
眼看事情就要這樣定了下來,劉玉玲突然在柔雅身后說道:“縣主姐姐,妹妹久慕姐姐學識淵博,又精擅黃岐之術,早就想能夠與姐姐親近親近。鐘姐姐今日又受了驚,也不好叫她再搬動一次。”她似乎鼓足了勇氣說道:“不若這樣,我搬到縣主姐姐那里,將含玉殿正殿騰出來供鐘姐姐暫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