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還沒亮的清晨。
這個時刻,我本來應該在夢鄉中。我本來應該正在與周公的兒子或孫子或曾孫子一起談天道地,可事實上,我卻被人揪著脖領子一路在小道上拖行。
要去的地方很簡單。我們市最大的圖書館。
不得不說,望北貌似對地形很熟悉,一路上挑的全是最近的小道,可這應該是一個從浴缸里鉆出來的人的表現嗎?這應該是一個啃香皂吞牙膏的人的表現嗎?況且,難道他就不會打輛車嗎!這黑燈瞎火的,圖書館也不會開門的……
還有,這家伙去圖書館要干什么?那個星星,所代表的又是什么?
望北是不會給我任何解釋的,我也不敢問他。
事實證明,門鎖在望北面前無異于豆腐對鋼刀,無論是扒手們用之如神的小銅絲,還是精密科技造就的先進工具,在此刻,都黯然失色。再先進的工具,你總得用它去先對付門鎖吧,可是望北不,人家小手指在門板上輕輕一彈,門就嘎吱一聲開了。這里似乎是藏書室,霉味相當沖鼻子,不知道有多少蛀蟲在此安家樂業啊。我跟著望北走了進去,藏書室里黑乎乎的,只能隱約分辨出一排一排大書架子,地上堆積著一層層的灰塵,走起路來烏煙瘴氣,熏得我直打噴嚏。
望北帶著我拐來拐去,最后拐到了一個角落,他蹲下身探察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確定位置,續而不知用什么東西畫出了一個門狀的大框,閃著銀光,在黑暗里分外顯眼,吸引來不少潛伏在暗處的小蟲和飛蛾。
一瓶黃色油態物品被遞到我面前。
“抹在你在左手食指上。”望北依舊惜字如金,臉上卻意外地帶著一抹興奮。見我沒有動,他索性抓過我的手,細細地將黃油涂抹到我的食指上。那些藥膏立即結成了一層金黃色的硬膜。
眼前一瞬間恍惚起來。
我發現我的面前,又出現了那一片蒙蒙大霧。
多少次夢中之景,竟在此刻重合。我的心里不禁衍生出急切的探索yu望!
那霧的后面,是什么!
我遲疑著伸出手。
霧氣倏然消散,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道銹跡斑斑的黃銅小門,上面刻著古舊而沉重的浮雕,遠處望北的聲音飄搖而來,仿佛傳自天外一般。
插進去?什么插進去?我的思想還在疑惑,手卻已先一步伸向前方,修長的食指,緩緩沒入了那布滿了銅銹的鎖孔里。
溫潤的感覺,我的手插入的仿佛不是堅硬的銅鎖,而是一層水壁。一圈圈波紋從我的指尖漾開來,身體漸漸沒入墻壁,穿越了那扇意識中洞開的門,募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條寬闊的甬道。
甬道兩旁雕刻著各式形態奇異的浮雕,飛禽走獸魚蟲花鳥應有盡有。每隔幾步就會看到一個斜伸出來的燈盞,上面跳動著閃著藍色紅色及其它各種奇怪色彩的火焰。
順著青色石階一路向下,前方越來越開闊,我忍著自己強烈的好奇心,非常明智地沒有問望北任何事,對于沒有能力反抗的人,容忍他是首選的方法。
光芒越來越盛了,甬道的盡頭,是一間巨大的石室,而在石室中央,則有一個巨大的書架。
書架上一排排都是有著華麗封皮的大厚本,書脊上印著看不懂的扭曲文字,那些暗金色的怪異文字上仿佛流動著光,一旦凝視就會耀眼得讓你不得不錯開目光。
望北的臉上現出一抹異常的興奮之色。
“果真在這里……”望北低聲自語道,續而甩開大步急切地向書架走去。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并沒有緊跟上去,而是在后面磨蹭著,不肯往前移動腳步。
望北漸漸接近了書架。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作好了應付一切詭異事件的準備。突然間,在我的左前方出現了一個鼻子!
我的驚叫聲發出了一半,又被硬生生扼死在了喉嚨里。因為鼻子后面又出現了一雙冰冷的黑色眸子,帶著零下三百度的極寒視線冷冷地掃向我。
望北淡然地從我左前方的虛空中走出。
“空間結界。”望北沉吟道,“扭曲的環狀空間嗎?”他的嘴角倏然擒起一抹笑容,頭緩緩向我轉來。
“干,干嗎……”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想往后退,被望北一把揪住了脖領子。
“你,過去。給我把一本書拿來,第三層倒數第四本。”
“不,我過不去,我……”
“少廢話。”望北皺眉道,毫不客氣地用力一掇,我就被推了出去。嗚嗚,不帶這么欺負人的……
我一邊在心里偷偷抱怨,一邊磨磨蹭蹭地移向書架。六步五步四步,三步兩步一步,到了,拿書,夠不著。
…………
還好還好,那邊有個梯子。我噠噠噠跑過去把梯子搬過來,努力地爬了幾階,伸手去夠那本紅皮大書。
啪!
我的手被彈開了。
我仿佛摸到了一塊帶反擊力的大烙鐵。抬手看看,紅了一大片。
他奶奶的,難怪望北那廝不來。敢情這書是帶攻擊性的!大怒之下,我抬腳就要下梯子,被望北一瞪,又乖乖地縮了回來。
想想他在我家里時那些斑斑劣跡,想想我那無故夭折的鬧鐘,板凳,鐵鍋,再想想那半截上電視的大腿,唉,我還是選擇去受烙刑吧。
懷著英勇就義的必死之心,我顫顫巍巍地抓向紅皮大書,奇跡終于沒有出現,也或者說正常的事終于沒有發生,這回書沒燙我,而是狠狠扎了我一下!
一本小破書跟我得瑟,姑奶奶今天拼了老命也要拉你下架!我忍著疼用力攥住那本書,狠狠一拉,書跟我齊齊摔在了地上。
望北走過來,連個眼角的余光都沒給我,徑直捧兒子似的捧過大書,小心地拂去書上的灰塵。他把書放在地上,想翻開書頁,但書仿佛被膠水緊緊地黏和成了一個整體,怎么也打不開。
“血……”望北喃喃自語,他的手一晃,掌心里便多了柄鑲嵌著貓眼紅寶石的鋒利匕首。望北抬頭看了我一眼,沉吟了一下沒說話,又低下頭,照著食指劃了下去。我打了個哆嗦,條件反射似地感覺自己的指尖也隱隱作痛。我看著那殷紅的液體涌出他的皮膚,匯聚成飽滿的一團,滴落。
咚。
書面上漾起一圈圈紅色波紋,宛如一汪被投入石子的泉水。望北俯身向書內看去,仿佛想發現什么東西,倏然間,異變突生!
書面的波紋化成了一個急劇旋轉的旋渦!
只見旋渦里倏地伸出無數長長的觸角,迅速纏向望北。望北臉色大變,一個手刀上去,斬斷了些許觸角,但很快有更多觸角伸出,緊緊地包裹住望北的身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唰地一下將只來得及悶哼一聲的望北拉進了書內!
毫無預兆地,一陣狂風卷來,那原本打不開的紅皮書此刻卻自己唰唰唰唰地翻動起來。風很快象它來時一樣毫無預兆地消失了,書也翻了有十幾頁。書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會吃人的書!
我還沒來得及安上驚掉的下巴,就見書頁上那些細密的小黑字動了起來。沒錯,它們在動,的確在動!那些字就在紙面上,在我的面前蜿蜒爬動,漸漸凝聚,融雜,最后,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兩個觸目驚心的黑色大字。
——望北。
只是一剎那,那兩個字便激濺開來,點點黑色射入書中的每個角落,書頁瞬間暴漲了一倍有余。
我完全蒙了。
有那么一段時間內我覺得我的思維已經停滯了,而等我回復神志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手里正抓著那本書,食指緊緊地按住了一個“月”字。
移開手指,那個黑色的“月”印濺著鮮紅點點,在雪白的紙面上分外刺眼。
我的心噶噔一聲,忙丟掉大書,再看自己的手指,指尖上不知什么時候被割出了一條整齊的劃痕,還在滲著一條鮮紅的血線。
不,這是怎么回事?我沒有動過刀啊!這是怎么回事啊!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
我要被抓進去了!!!!!
我痛苦地大叫一聲,抱住頭蹲在了地上,等待著觸須的光臨。一秒,兩秒……咦,怎么沒動靜?我疑惑地伸出腦袋,發現書頁上的字又一次組裝起來。
大書的各處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紅光,無數紅色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上,外露的書頁上出現了兩個血紅的大字:
——歸月。
紅光暴漲,一個人影從書里倒飛而出,重重地摔落在光可鑒人的不知名青色石板上,將石面染上一層紫黑色的血污,他的身上穿的好象是古式的布衣,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態,上面全是血和破洞,及腰的長發披散著,雜亂不堪。袖子撕裂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在地上拖出一溜深淺不一的血痕。看其面貌,這應該是個相貌俊美的少年,雖然形象極為頹廢淪喪。他的全身上下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口,深的幾可見骨,此刻,他正用怨毒的目光狠盯著我,嘴里發出模糊不清的咒罵聲和呻吟聲,如同一只瀕死的小獸。他四肢拄地掙扎著想爬向我,嚇得我連連后退了好幾步。可是他已經沒有辦法爬過來了,他的身體逐漸潰爛,皮膚上冒出一個個紅色的水泡,血肉化作粘稠的黑水,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塌陷,露出可怖的骷髏頭,并在最后完全爛成一灘泥水,連個骨渣都沒剩。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我承認我是個平素比較大條的人,可是除非沒有神經,否則不可能不驚異,我現在就有點處于草木皆兵狀態,雖然望北被那書吞下去后我是欣喜大過悲痛。(你根本就是只有欣喜沒有悲痛吧!)
而最主要的是,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要怎么回去啊!!!!
就在我神志幾近瀕臨崩潰邊緣的時候,我聽到了身后那一點微乎及微的吸氣聲。
警覺地轉身,我發現身后站著一個眼睛睜的特別大的黃發男子。他的眼珠是海洋一般的湛藍色,金黃的長發松松地挽了個結,斜搭在肩頭,身上穿的是一件古里古怪的大長袍子,手里還拄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棍。(人家那是持著法杖!)
“你怎么會在這里?”男子用看見一只六條腿的貓那樣的神情傻楞楞地直盯著我,“一個人類竟然能進來這里!”
……這話聽著怎么這樣別扭。此時那男子卻又自言自語道:“不對,鬼魂也應該進不來的呀。這可是莉莉設的禁制呀!”
“…………”我忍,“那你就放我出去好了,正好免得我在這里耽誤您做事不是。”有求于人,先賠個笑臉。
那男子瞇著眼睛打量我,皺起眉頭剛欲說話,臉突然僵住了。
沒錯,我看的很清楚,他的臉僵的象突然成為了得了一種名為腦血栓的病癥的患者,他的嘴還在以不規則的形狀半咧著,眼睛象被拉開的弓,我簡直懷疑他那對藍眼珠會在下一秒從眼框里蹦出來。
我有點心虛地回過頭,順著他的目光直望過去,一下子就瞧見了那本攤在地上的大書和另一灘稀軟的爛泥湯。說起來,那本書怎么好象變薄了?
男子突然猛撲了過去,動作快得象被燒著了尾巴的貓。他哆嗦著捧起書左看右看,最后,用極度委屈極度憤怒極度怨恨極度極度的目光瞪向我。“你……你……”他此刻看我的表情可絕不是在看六條腿的貓了,那是看一條剛吃了他寶貝媳婦的鱷魚的表情。“你,你對這本書做了什么!”
“沒,沒什么啊。”我不敢直視陰得比靴子還黑的臉,“額,不過剛才倒是有一個人被這書吃了!你這明明是本妖書嘛,把,把我的朋友還回來!我做什么?我還要問問你的書對我做了什么呢!”
“一派胡言!你自己看看,它變成了什么樣子!我說小姐,你是怎么拿下這本書的,這里明明設了禁制,是莉莉設的禁制啊!她可是守護者里最漂亮的……額,你根本就不可能走得到書架前的!”男子氣得揮舞著手臂大叫大嚷,“好好的一本英雄譜,成了什么樣子!——對了。”男子突然頓了一下,問道:“爛在地上的是誰?”
“歸……月吧……”我遲疑著回答道。記得當時我在大書上看到的就是這個名字。
“對,歸月,就是他了!就是他歸月!該死,我就是出去一小會兒,你就趁虛而入,你……可惡,我會被罰到地獄里燒爐子的!啊~~~~~~~怎么辦怎么辦!”
黃發男子開始來來回回地在我面前晃萊晃去,嘴里一個勁地抱怨我,他晃倒不要緊,弄得我直眼花,恩,還是跑路要緊,我又開始四處找進來的那個甬道。見鬼,那么大那么長那么寬那么闊那么高的一個大甬道,居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地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