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作菀絲。
芳齡一百八十歲整。別被嚇著，我是只小野兔。生理年齡就相當于你們十八歲那會兒，至于心理年齡嘛……不好說。用第一位導師于岸的話來說，那便是——“天真無邪，不染一絲塵埃”。
這話我還不太懂，但是我自動理解他是在表揚我了！
你看過不老美人趙雅芝演的那部很老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么？如果看過，可還記得那里面有兩只打瑤池里偷下凡間的媚娘與彩英么？
——對啊！我就是她們那種概念的一只小兔精。成煙也是。
不同的是，我不是從瑤池偷偷溜出來的，而是被師傅遣送入凡間來修行的。嗚~~~~~~~~~~~~~~~~可憐我，什么都不懂呀！
不過看過這個電視以后，我覺得自己跟那彩英很像——不怎么喜歡情啊愛啊的玩意兒！我尤其不喜歡那個借別人的容貌贏得愛情（當然，這時候我哪里懂什么是愛情呀）的媚娘，我大師姐不變身都比她變身后不知來得漂亮多少倍！（當然，那是我的審美觀。）
最不喜歡的還是那個以貌取人的許仕林，人都夸他是孝子，我卻不覺得！成煙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許仕林那叫什么身世……娘是個妖，爹是個人妖！”瞧瞧成煙這道行，總結得多精辟呀！叫我說，我也只是覺得他比他爹出息一點，好歹是文曲星下凡嘛！
說到《新白娘子傳奇》，還是在下山后，成煙為了讓我早日進入狀態，逼著看的。
她說里面寫妖精的故事是最完滿最煽情……成煙呢，就是我的大師姐啦！她本來有個很好聽的（僅次于我）的名字，叫沉萸。她確有沉魚之貌（這點我不否認），只可惜她說為了迎合凡間的審美什么的東西，另取了個名兒叫什么柳成煙——我覺得她是在裝小資裝飄渺，一點都不好聽。
我就堅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好像沒姓哦，后來成煙恩賜我也姓柳，權且姓柳吧.）！咱就叫菀絲！走哪里都叫這名兒，絕對不改！
其實像我這樣被蟒蛇襲擊造成積年累月心理陰影的小兔子來說，誰敢去看一開篇就竄出來一條白花花大蛇的電視啊？！
沒辦法喲！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俗理我還懂。誰叫她成煙供我吃供我住還供我學呢？——大概凡人們的父母對自己的親生小孩也就這待遇了！咱是個知恩圖報的小兔子，可不是？
所以，總之，不論我大師姐如何妖嬈，她是除師傅外對我最好的女人了！我發誓，我會像彩英對媚娘那樣，為了成煙，可以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前提是她不是為了去會個什么傻蛋男人！
我覺得我大師姐明顯地要比媚娘機靈多了——她可是有足足八百多歲了呢！好歹也在師傅所說的日漸妖孽的凡間里打磨了百來年了——她什么沒見過？！
我只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喜歡做一個平凡的人呀？！——七情浮面，哪里好了！
我決定，要堅持自己的初衷，不能與素貞、媚娘甚至成煙者為流。我絕不被這俗塵相耽，向彩英同志學習——一心成人再成仙！
成煙相當不屑我，她說：“傻妞！等你嘗到做人的甜頭后，我看你還堅持這狗屁初衷不？！”
嘖嘖！真沒素質！大師姐，這副美人皮囊算是給她白白糟蹋了——偏偏那些瞎了眼的雄性視覺動物們，一見她就兩眼放光，哈喇子飛流直下三千尺……人說，動物兇猛！我看不然，最兇猛的還是那些人類啊！——
大師姐一個爆栗敲過來：“小白癡！人類也是動物！大家幾萬年前——或者更早以前，都是一坨稀泥一泡鳥糞！”
哎呀！大師姐太粗魯了！
（我也只能在私底下悄悄叫叫大師姐這親切的稱呼了，成煙覺得這個稱呼太土氣，一直不讓我喊，給了倆選擇：一姐二成煙。我賭氣，索性就叫她成煙。）
咱們書歸正傳，繼續說說這《新白娘子傳奇》，成煙要求了的，觀后感一定得口述予她聽——
我覺得吧，這就是凡人對于妖精的美好想象，才演繹了這段看不厭的華語劇摯愛，因為它昭示了一種美好生活。很多戲文都很精致，也有很多包裹著溫情外衣的人情世故。后來每當我看到第二集最后，我便淚眼婆娑：這么美好的愛情，惹得天羨人妒，嘆天下雖大，有幾人能洞房花燭遇知己？
成煙聽過我的觀后感，突然沉默了許久，最后才悠悠一嘆道：“從前我只以為那是妖精跟凡人的故事，多年之后回首再看，才發現是男女之間的事?！?/p>
我基本聽不懂她在講什么。（其實我那點點觀后感，還請教了我的導師于岸，才講得出來。我哪里能夠懂得她們的愛情啊？）
成煙卻好像陡然來了興致，她那如煙波樣飄渺的眼睛盯著虛空的某一處，接過我的話茬兒絮絮地說起來：我喜歡的是白娘子，愛的，卻是小青和媚娘。對！尤其是媚娘。那個劇集里設定好了，只有五百年功力的武夷山玉兔精。從前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差距，同是一人所演，為什么厚此薄彼？后來，在凡間廝磨許久，認識的紅男綠女多了，才發現媚娘是多么難得的一個女子。
我同你講——
素貞是報千年之恩，道行有成之后，跑到西湖邊尋尋覓覓找那小牧童；媚娘卻是一見鐘情，亂使鬼打墻，裝作山間民女路遇許仕林。
素貞結婚的速度相當快，見過夫家人品，問過家世，打定主意，忽略過程，直奔主題；媚娘則是情竇初開——逛街要得，喝茶要得，出游要得，約會多多益善，重視過程中的享受。
素貞有一千八百年道行，夠實力，夠從容，敢到處走，蛤蟆精蜈蚣精都滾邊兒去，法海沒個金缽——早歸西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愛得光明正大；媚娘差了一大截，五百年只能受制于金拔老妖，對于上頭給的命令，她用盡心力做到了“陽奉陰違”，確保情郎安全，她愛得是小心翼翼。
素貞為了報恩，花了很大功夫給許仙裝門面，還要四處打點，在應酬中，我看到了她充分的職場社交能力，出發點是好的，只是不經意惹下N起官司，受害者是許仙；媚娘一沒這個心思，二沒這個條件，街坊鄰居里的嬸娘婆姨們都看她不爽，本身低人一等，只能低調做人，但是涉及到許仕林，那可是豁出去了，聽說生病，二話不說跑去探望，還千里迢迢跑到梁王府改名單，受益者是許仕林。
素貞骨子里是很傳統的，言行一致，內外兼修，表現出來的是端莊大氣，觀之可親，人緣一等一的好，男人羨慕許仙有這么一個老婆，但也只是羨慕，所以女人也不會妒忌；媚娘特有的是青春期的活潑，于是放得開，巧笑倩兮，明艷有余，說的是一個“媚”字，女人一般都不會喜歡比自己媚的女人，你瞧瞧，左鄰右舍的男人看傻了眼，丟了魂，有犯罪沖動，女人們怎么會不生氣？！
素貞為了許仙，頂著大肚子，聯合小青發動水漫金山，拼得你死我活，這是出于愛情，也是出于義務——他是我丈夫，他是孩子的爹，他得回家；媚娘為了許仕林，五百年功力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求能陪伴在他身邊多些時間，最后終于被金拔拍得魂飛魄散，這是小女子給自己愛情交的一份答卷：拼了命我也要護他周全，他好我便死也甘之如飴。
素貞也落了俗套，要和許嬌容鬧什么指腹為婚，給以后兩位的近親結婚埋下了伏筆，她自己跳過了戀愛這個步驟，也想讓下一代接著走這條老路，讓我很懷疑這二十年的雷峰塔苦修，一點理念的進步都沒有；媚娘從不敢奢望能與許士林結為連理，做鬼了還來告訴李碧蓮“他是屬于你的，我不能強求”，從最初對許仕林的執著，到最后的放手，是種歷練，終大徹大悟，原先沒有的從容和鎮定，死了以后都有了，這是她的輪回。
素貞終于得道升仙了，老公對他從一而終，孩子孝順，姐妹感情好，世人對她景仰，她的結尾是美滿一百分；媚娘形神俱滅，投胎后只能從頭做起，前世愛的人已經娶了青梅竹馬的姑娘為妻，與她是徹底的陌路人，好姐妹和參王都升了天，沒有人會再提起她，仿佛從未出現過這個女子，悲劇早在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素貞的愛情，幫忙的人太多了，小青之外還有一大堆良民，外帶幾個神仙，尤其是觀世音，幫了她好幾把；媚娘的愛情，阻撓的人太多了，打頭的就是許嬌容母女，左邊是二奶奶，右邊是金拔老妖，不得不說的是，那觀世音非要等她死了才出場收金拔，有點離譜。
素貞在傳說里永世不被人所忘，世人想到西湖和斷橋的時候，自然地帶上了這種幻想色彩；媚娘沒名氣，她和許仕林的故事里，沒有什么可承載的物事和地點，沒多少人會想去故事中青龍坡這樣黑店四布的山林。
可以說媚娘是年輕時的素貞，這一點從素貞偷法海仙丹這一出就看得出來了，一樣的嬌俏，一樣的明麗；但媚娘到她這個年紀未必就成了另一個素貞。
素貞目的性明確，報恩結婚生子飛仙，一一完成，穩扎穩打，她身上背負著報恩的責任，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修道的責任，她還要想著天譴何時來，枷鎖太多，注定不可能有太多活力，她也不需要彰顯她的愛情，世人傳說里，既定地認為這是一段佳話，而事實上，也只是佳話而已，經不起推敲；媚娘在最好的年紀里遇到了最好的人，許仕林比許仙好了不是一倍兩倍，這是她的運氣也是眼力，她可以為他放棄修煉，跑到隔壁開個繡莊，只求能常見面，她沒有多余的心念去關注別的，她只關心她的小愛情。
素貞是人見人愛到夸張的類型，放在現實里基本不可能，在她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神性，好像對什么事都胸有成竹，什么都能包搞定——萬能型的賢妻良母，表面是挑不出錯的：媚娘是非常不待女人見的，但是她比修煉多年的素貞更像一個人，會驚慌失措，會意亂情迷，會說錯話做錯事，會吃醋賭氣，會哄人開心，有情有趣。
相比素貞的水漫金山淹死那么多人，媚娘的愛情沒有對大多數人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她毀掉的只是自己一個人。她固執地把愛情控制在兩個人的范圍里，小品小酌，清楚來龍去脈的只有她。
她不是人，但是她談了一場太了不起的戀愛……
我不知道成煙為什么突然說了這么多，只知道她對于那個胡媚娘，當真是十分喜愛的。
她說的時候，我便仔細聽，沒有插話，沒有說出我不喜歡胡媚娘而更喜歡彩英。也許成煙看了那么多遍《白娘子傳奇》，一直沒有一個好的聽眾（莫如說惺惺相惜的同類聽眾？）——直到我出現。
我不插言不反駁，只是因為那時的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懂得為什么一個妖可以一見鐘情上一個平凡的男人，又為什么會為了他神魂俱散。
直到后來，我才發現成煙彷佛也是在說她自己。白素貞是師傅，而她，是胡媚娘？確實在我這短短的下凡期間里，我已經體會到師傅與成煙的區別——那就是，成煙更像一個，人。
我呢？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個?；蛘吣囊粋€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這個猜想對是不對……我只是覺得一個妖精愛上一個凡人，太復雜也太曲折了！
你問我，想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我……實在是沒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