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光朦朧。
在這個極其平常的夜晚里,黎黍縣的人家大都閉門歇息了。沒有一絲燭火,沒有一點聲響,就連白日里最是嘈雜的街巷也變得安靜極了。
“吱呀”一聲,淳于府大門打開一條縫,一個面色慌張的婦人探出身來,見縣衙那頭沒有什么異常的動靜,她輕輕地舒了口氣,才將一顆懸了老半天的心放下,小巷里打更的聲音又將她的心抓緊了。
“一更了。”聽著那回蕩在寧靜夜空中的聲響,婦人臉色一變,連忙將大門闔上,快步走進(jìn)屋中,她點亮一盞燈執(zhí)在手里,像是在尋找什么,她穿過西花廳、穿過西廂房、穿過軒館——卻始終一無所獲。
來到一間亮光的屋子前,婦人扣了扣門,聽到應(yīng)答便推門進(jìn)去。屋里燃著微光,一個四十來歲的官夫人打扮的婦人正在慌里慌張的收拾包袱,她拼命往包袱里塞著金銀首飾,聽見門響,她頭也不抬道:“阮娘,你有空在那里愣著,不如來我?guī)臀沂帐鞍ぁ!?/p>
阮娘在淳于府呆了二十多年,也算是淳于家族的一份子了,此時瞧著婦人只顧搜空府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她皺了皺眉,語氣卻還是一如往常的恭敬。
“夫人,您可知道我家小姐在何處?”
婦人冷冷一哼,將一個鑲滿珠翠的花冠狠狠地甩進(jìn)包袱里,不悅道:“她是你的主子,她不見了,你問我作甚?!”
阮娘見婦人發(fā)怒了,正要退出房間,卻見一個小姑娘從里屋跑了出來,她是婦人的女兒淳于容,此時她抱著一堆摞得比她還高的綾羅綢緞,跑到婦人身邊將手里的東西放下,如虹般鮮艷的綢緞在地面上鋪卷開來。
淳于容幫婦人收拾著包袱,瞥了阮娘一眼:“誰知道堇南那蠢丫頭去哪兒了,她整天只知道搗鼓那些花花草草,大禍臨頭了也不知道著急!”
淳于容抱怨著,卻不知她的話正好提點了阮娘。
阮娘走出房間,快步走向后花園。
堇南沒事就喜歡去后花園搗鼓她的藥草,阮娘一面走,一面想自己是急糊涂忙糊涂了,倒將這個忘了。
進(jìn)到后花園中,果不其然,只瞧一個小身影蹲在一排花草前,頭上梳梳著個雙丫髻,從影子上看去,就如一只小兔子孤零零地蹲在那里。
這孩子……阮娘突然心疼起來,走過去蹲了下來,輕聲道:“小姐,大半夜的來這做什么?”
原本安靜的院子突然有了聲音,堇南先是嚇得小身板一愣,轉(zhuǎn)頭見是阮娘,小嘴一咧,笑嘻嘻道:“阮娘,你瞧——”指了指一排花草,“阮娘,你瞧我的小刀豆有沒有長高了些!”
阮娘一向?qū)櫮缢藭r雖然事態(tài)緊急,她還是將手里的燈盞移到小刀豆那邊,匆匆看了一眼:“好像……是長了一些……”
堇南聽了,歡呼一聲站起身,她轉(zhuǎn)了一圈,隱藏在黑夜下的小臉變得紅撲撲的,她指著自己問:“阮娘!阮娘!那你瞧我有沒有長高一些?”
阮娘摸摸她的頭,有些為難道:“人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長高的,小姐……小姐像是沒有長高呢。”
堇南撅嘴,小聲嘟囔道:“可是書上不是說春雨會讓人長高么,我昨兒個可是被雨淋了的……”
阮娘一愣,隨即便笑了出來,這應(yīng)該是收到那封信函之后她第一次露出笑來,她將堇南攬到懷里:“書上說的是雨后春筍,我們家小姐又不是竹筍,哪能淋一次雨就長高了呢?”
想到正事,阮娘的神情突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
“小姐,包袱我已經(jīng)幫你收拾好了。待會兒阿福將馬車趕來,咱們就得動身趕路了。”
“趕去哪兒?”堇南眨巴著眼睛。
“這……”阮娘被問住了,自從昨日傍晚一封信函被放到府門前,她便一直心神不寧,因為那信函只留了六個字。
金麟有變,快逃。
堇南的父親淳于崇義是黎黍縣縣令,原本生活安寧,一個月前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昀國人,那昀國人手里還執(zhí)有一份密函,淳于崇義將他抓到后便將此事上報給了朝廷。
堇南她們所在的國家是江國,江國同鄰國昀國歷來不合,近年來是因為饑荒頻發(fā)兩國才將戰(zhàn)事放到一邊。
那個昀國人很可能是細(xì)作。
此事在朝野引起了軒然大波,淳于崇義上報朝廷后不久也被召到了都城金麟。
淳于崇義一去二十多天,半點音訊也無。
江國對于細(xì)作歷來是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人。淳于崇義雖然是捉賊者,卻也有可能被朝廷當(dāng)做是賊喊捉賊之人。
阮娘在看到那六個字時,唯一想到的就是保全淳于一家包括自己的性命。快逃……可是四海之大,逃去哪兒呢,她愣了半響,才道:“不管怎樣,咱們先逃出黎黍縣,朝廷若真要來拿人,必然先到縣里。”
堇南抱起兩只胖嘟嘟的胳膊,語氣里有些斬釘截鐵的味道。
“我不逃!我要在這里等爹爹回來。”
“小姐!”阮娘急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現(xiàn)在可不是耍性子的時候,乖,聽阮娘的話,等逃出這黎黍縣,你想做什么阮娘都依你!”
堇南不吃這套,抱著胳膊就是不動:“我要你現(xiàn)在就依我!”
阮娘剛張嘴想說什么,一個尖利的聲音突然從花園入口處響了起來。
“唉喲,我的小祖宗喲。現(xiàn)在可不是你耍小姐脾氣的時候!”來人是先前那婦人,她是堇南的嬸嬸陳氏,陳氏將手里的包袱交給身邊的奴仆,滿臉怒氣的沖到堇南身邊,不由分說扯著堇南的胳膊便走。
堇南被她用力一扯,只覺得胳膊都要斷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強(qiáng)忍著,帶著哭腔道:“嬸嬸,我不是耍小姐脾氣。那封信函……咱們連送信人都不知道,怎么能說逃就逃呢?”
陳氏一副“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聽”的架勢,扯著堇南繼續(xù)往前走。
阮娘跟在后面,忍不住提醒陳氏別將堇南弄疼了。
陳氏又是一聲冷哼,雙手更加用勁,直將堇南的眼淚硬生生逼了出來。
堇南一邊哭,一邊試圖掙脫陳氏的魔爪,連聲哭喊:“我不逃!我就是不逃!”
陳氏怒極,陰陽怪氣道:“你在這里哭號什么?要不是你父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咱們會淪落至此么?容兒的父親,你叔叔,不也是被你父親拉下了渾水,去了金麟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堇南停止了哭,她瞪著陳氏,小臉因為憤怒漲得通紅,她倏地掙開陳氏的手,聲音氣得有些顫抖。
“我不許你這樣說我爹爹,壞女人!”
被她猛力一扯,陳氏手腕上的一串水玉珠子突然斷了,一顆顆閃閃發(fā)光的珠子嘩啦涌到地上,又從地上彈起,高高低低的跳躍著。
你這死丫頭——
陳氏的臉變得極度扭曲,倒不是因為堇南罵她,而是心疼那串水玉珠子。
“平日里礙于你父親,我不敢動你。現(xiàn)如今你這死丫頭還這么囂張,看老娘不撕破你的嘴!”
陳氏張牙舞爪,眼看堇南就要挨打,阮娘顧不得禮數(shù),忽地上前一步擋在堇南面前,一把拉住陳氏的手,冷聲道:“夫人莫糊涂!”
陳氏顯然一愣,隨即她一腳踹向阮娘的心窩,陰狠笑道:“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來對我說教了?!”
“壞女人!”堇南狠狠地瞪她一眼,忙跑過去將阮娘拉起來。
陳氏正要發(fā)作時,淳于容跑了過來。
“娘,馬車來了,咱們快走吧。”淳于容喊著,瞧見堇南和阮娘的模樣,臉上浮起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笑。
“既然你不走,那我們母女倆就先行一步了。”陳氏看著堇南,隨即拉起淳于容的手,“容兒,跟娘走。”
兩人轉(zhuǎn)身就走,淳于容忽地轉(zhuǎn)過頭,罵道:“害人精”。
堇南白了她一眼,回頭問阮娘:“阮娘,你可還好?”
“不礙事。”阮娘從地上爬起,正想接下來該如何打算。卻見陳氏母女倆又慌慌張張的溜了回來,跟在她們后面的還有阿福。
“阿福,發(fā)生什么事了?”阮娘帶著堇南走過去問道。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阿福臉上滿是驚恐之色,“外頭……馬蹄聲和火把……像是官兵來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