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這只是一個單純的回應。她站在那,聽著自己的聲音以一種奇怪的途徑飄進她耳朵里,仿佛她沒張開嘴,答應聲自己跑了出來。肢體動作早已顧不上,她不知道她的手放在哪里。大堆的疑問和各種想法瞬間涌起,她卻抓不住一個,她無法思考。她經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太過震驚以致她腦中一片空白,同時,無數的問題和想法難以阻擋地要擠進去,占領那片空白地。
“夫人?”仲德走過來,伸手摸她的額頭。“不舒服嗎,呃?”
“沒,沒有。”王晗慌忙回過神。“好的,我好的呢。”
她在語無倫次。
仲德微微一笑。“夫人先坐?”
“好。”王晗回答得很快,趕忙走開幾步,扶著桌腳坐下去。仲德跟了過來。
“今日,為夫特地去看過奶媽,她氣色不錯。”仲德說,倒了一杯水放到王晗前面,接著給自己倒上一杯,仰頭一口喝掉。
“大夫說,奶媽需注意飲食和心情,讓她身邊的人多用心。”
她不知該怎么說話,她在重復大夫的原話。她還沒準備好鎮定自如地面對眼前突然出現的人,或者,她在期待他能說一些她渴望聽到的話嗎?
“今日的事,我聽說了。”仲德表情凝重地說道。
“哪件事?”
“侍琴。”他簡短地指出來。
“我——”
“夫人你做得很對。”
新的疑問拜訪了她腦子,使她游移在聽仲德說話和自己答疑之間。
“夫人無需為此苦惱,你沒有絲毫過分之處。是為夫的錯。”他挪過去,把王晗交握在一起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口中不停地說著。“為夫被她往日懂事周到的儀態所蒙蔽,任由她處理家中眾多事務,才導致如今這一地步。她那幾句狂言,為夫統統問清楚了,簡直膽大包天,丟盡了我們王家的臉面!”
王晗內心一陣涌動。
“夫君也認為……侍琴該罰?”
“何止該罰!我將事情盤問清楚后,當下決定,此等丫環留不得。”
王晗無話可說了。她的眼眶微微發熱。她沒想到,竟是在這件她無法確認合適與否的事上,仲德全然肯定她的處罰,并且給出更大的支持。
“不過,”仲德遲疑著,臉色又凝重起來。
“什么?”王晗心一驚。
仲德嘆了一聲。“聽說夫人一下午沒踏出房門半步,想必有所不知。之前,為夫囑咐過眾人,不可在夫人面前多說,等我親自來說。”
“出了什么事?”王晗預感不會是什么中意的事。
“夫人別急。”仲德柔和地像在勸導王晗,雙眼凝視著她。“侍琴聽到為夫出口狠話,終于領悟她到底犯了何等過錯。她向……你一定猜得到,她向潭妹求饒。”
“哭著,喊著,抱著她的腳?”
仲德笑了笑。“夫人明鑒。正如夫人所料,她抱住潭妹哭鬧不休。”
王晗垂下眼皮。接下去的事她可以自己猜想了。
“夫人別急嘛!”仲德拍拍王晗的手,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潭妹必定心軟,替她說情。”
“非也!”仲德高興地大聲說,顯然王晗的反應正中他下懷。
王晗抬起眼皮,不情愿地聽他接下去說。難道他今晚就是為了侍琴的事……
“潭妹絲毫不動情,任憑侍琴哭鬧。她還趁著侍琴沒使正力時,將她甩開了。潭妹的意思,絕不會因一個無禮的丫環,破壞了你們姐妹之間的情意。”
懷疑一閃而過,她忍住想爭辯的念頭,淡淡一笑作為回應。
“潭妹真是這個意思,夫人。”仲德看出來了,繼續用情解釋。“她期盼著你能明白她的心,侍琴那種種出格的行為均是她自己的主意。那丫頭……說來說去還是怪我。是為夫太過縱容手下人,教他們無法無天到這份上。”他緊皺起整片眉間和額頭,看著深深沉浸到了自責中。
屋外落下不小的冰雹,砸到木頭上振振作響。王晗把視線移開,透過窗戶上的空隙往外看。她心頭也在振振作響,比外面冰雹砸下的聲音更大更猛烈……
“夫人請聽我說完。”
王晗慢慢地收回視線。她突然很想知道,夫君面對著王潭也是如此禮儀周到,還是,不顧儀態,熱烈地卿卿我我?一股難受的攪動勁從她胸口直傳到小腹。
“侍琴哭鬧之后,又做了什么?”
“夫人!”仲德揚起眉毛,驚喜地看著王晗。“夫人越來越聰明了!猜得非常對。為夫還以為那樣一個小丫環能干出什么事來,等她哭鬧完,將她遣送走便可。誰知,她可不止嘴上說說死活在這府里那等話。我們一不留心,發現她人沒了。跟著沒多久,廚房那頭傳出呼喊聲——夫人你猜猜看,出了什么事?”
若真出了這大門,她便無路可走……
王晗猶疑地問:“她要……自盡?”
“如何自盡?”仲德臉上的神情像是他們正在討論一件極其有趣的事。
“拿刀自刎?她敢嗎?”
“懷疑得很對!她不敢。”
“那么,她……投井自盡……”王晗試探著。
仲德愉快地笑起來。“為夫還真被嚇出一身冷汗。”
王晗禁不住從鼻孔發出一聲冷笑。
“她是何等下人,豈會真這么死心眼?我看她只不過作勢要嚇一嚇你,只要不被趕出去就行。”
“咦!夫人不可如此偏視她。”仲德發出責怪的響聲。“侍琴她真下去了。”
王晗又冷笑了一聲。仲德沒仔細聽她的話,侍琴要嚇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夫君你。下去和沒下去又有什么關系,這一點女人都能想得到,只要近旁有人,即便真下去也就一會的功夫。她只想知道結尾。
“夫君打算怎么辦?”
“呃……”仲德微微彎下背,湊近了往上斜視王晗的臉,笑起來問,“夫人說,怎么辦?”
王晗認真思考了一會,回答道,“侍琴是夫君看中的丫環,她在我之前便已進府。夫君認為她有錯便是有錯,如何處置,還是由夫君說了算吧。”
笑容慢慢凝固在仲德臉上。好一會,他才開口說話。
“夫人這話可是奶媽的意思?”
王晗搖搖頭,覺得可笑。
“那,夫人早已想好了?”
“沒有。”
“夫人……”
王晗有點不耐煩,不得不提示他。“夫君今晚會進房,我并不知。”
訝異的神情從仲德臉上一閃而過。但隨即,他又恢復了輕笑。
“夫人就是夫人,丫環的事總是歸夫人管理才正當——”
“留下吧。”
“夫人說……?”這回,意外在仲德眼中寫得清清楚楚。
“讓她留下吧。”王晗說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府中時間也不算短,算起來,總算功大于過。這一回就當成一次教訓。不妨……再給她一次機會。”
仲德邊點頭邊笑。他接著繼續就侍琴的問題發出自責,并且不忘贊揚王晗,但王晗幾乎聽不進幾句。她又分心到里屋的被褥上。他今晚到底來干什么?她相信,他心里比她更加清楚,就像她今早邁進王潭屋里時一樣。不同的是,他更幸運,發生了侍琴之事可供詢問。他做得比她得體自然得多,她在心里嘆氣著承認。
在仲德發覺王晗無心在聽侍琴之事后,他慢慢降低了聲音,用一種審視的眼光在王晗臉上搜索著。
“眼下這屋里就你我二人,夫人,你大可放心地對為夫說明白。是不是因為侍琴沒得到夫人的重視,轉而跟著潭妹,夫人則由于潭妹的緣故,對今日之事不能輕易釋懷?”
王晗用了好一會時間才明白他的意思。就如王潭昨日站到她面前時一樣,句句話都是以小妾的身份開口,不不,稍有差別,夫君是以家中養有兩房的因此而為難的男主人的身份談論一切事。
“夫人,你怎么哭了?”仲德關心地問。
王晗半天沒作答,之后便抹起眼淚來,這似乎正如他所料。他靠得很近,把王晗的手絹扯出來,在她眼下輕輕擦著。
“不礙事,不礙事。”他呼出的氣撲在王晗鼻子上。“為夫知道夫人心中委屈。我都說了,夫人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其他事不用擔心。”
“我——”王晗說,吸一吸鼻子。“并非因為潭妹的緣故,更加看不慣侍琴。”
仲德拉開臉,視線對著王晗仔細看了看。“好,好,我懂了。”他安撫著說。
“侍琴向來沒把我這個夫人放在眼里,這夫君豈會不知?”
“侍琴她是——”
“但今日,我說的便是心里想的。”王晗重重地說,仲德彈開到更遠的距離,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侍琴的事,就這樣吧。若你們還有另外的打算,盡管按你們的意思做好了。我這里,實在不想繞著一個小丫環轉不停。”
說完,她擦干淚痕,靜靜坐著。燈芯快沒進油里,亮光微弱地跳躍著,王晗快看不清仲德的臉了。如果她先開口,仲德會不會又像之前做的那樣,盡可能避免見到她?
“夫人,”仲德清清喉嚨,說,“這些日子以來,為夫……明白……認為……有一件事,為夫做得極為不對。”
王晗睜大眼睛,努力透過昏暗的光影看著仲德。
“為夫應及時向岳父、岳母大人講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