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細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院外突然狂風大作,街面塵埃四散。陽光隱退,萬物暗含肅殺之氣。幾聲悶雷后,銅錢大的雨點密密匝匝地潑將下來。天地之間仿佛醞釀著翻覆之象。
柳細細心里暗生不安,便關了鋪門沖向后院。
月衍禎閑閑地坐在剪刀房里喝著茶,見了柳細細便道:“忙完了?”
柳細細大驚:“你!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是走了么?”
月衍禎站起身來:“我一直都在!”
柳細細看清他竟穿著剪刀的藍色衫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明白:“剛才從前院走出去的不是你?”
“是他!”
柳細細傻了:“他為什么扮成你的樣子?”
月衍禎靜靜道:“是我把他扮成我的樣子的。”
“你讓他走了?”柳細細厲聲道,“你不就惦記著他的寶貝么?我讓他給你便是!你何苦要逼走他?”
月衍禎沉聲道:“他是個男人!窩在女人的身邊圖一時靜好不是大丈夫行徑!”
柳細細一陣風般沖回自己房里從床底下搬出一個匣子回到月衍禎面前:“之前我與花二合謀訛了你了一千兩銀子是我不對。我真后悔招惹上了你!現在我連你在風記裁衣的一千兩一并還你!從此風記便與四公子再無瓜葛!”
月衍禎粗略一看,匣子里竟有五六千兩銀子之多。“財不露白,柳姑娘不怕我劫了去么?”
柳細細怒極反笑:“像你這般心機深沉的人,若銀子能打發走便是好事了!若上你沒好事,風記從今往后都不歡迎你!”說罷便將四張五百兩的銀票往月衍禎手里塞。
月衍禎后退一步道:“你不想知道他臨走前托我給你捎的話么?”
柳細細一怔:“你有那么好心?”
“他說他會回來還你的銀子。”
兩汪清淚在眼眶里打轉,柳細細喃喃道:“這個白眼狼!銹剪刀!誰要他還銀子了?誰要他還了?”欲要再罵,卻已罵不出口。院外風雨大作,石榴樹不禁風雨,枝葉掉了一地。剪刀傲然仗劍的身影又浮現在她眼前。他是折翼的大鵬,終歸要翱翔天際的。
柳細細猝然倚地門柱上,默默地凝望著掛在剪刀床頭的那柄市井貨色。
月衍禎滿臉興味地看著柳細細:“他還讓我告訴你:不要相信我!”
“算你誠實!”柳細細冷笑道,“話已帶到了,你拿著銀子快走吧!風記生意太好,我得去尋繡娘幫忙了!”
月衍禎溫雅地一拱手:“那衍禎便走了。”走出幾步,他又低聲嘆道:“過幾日我便要離京了。你說和王托誰不好?偏偏要托我幫他追回在逃的云側妃和那個劫車的人。”
柳細細的心猛地一沉,繼而裝作滿不在乎道:“四公子說起謊來也不臉紅。云側妃逃走自在朝廷的人捕拿,再不濟也有和王爺的護衛追輯。哪能就勞煩到四公子呢?”
月衍禎頭也不回,隨口道:“王府側妃背夫養漢,這對和王來說并不是什么體面的事。之前他大張旗鼓地處斬云側妃,不過是想引出背后的奸夫。誰料到讓人家趕了先。”
柳細細覺得“奸夫”二字十分刺耳,卻也有幾分相信月衍禎了:“四公子且慢!”
月衍禎裝作詫異地回過頭:“柳姑娘有事?”
柳細細無比誠懇道:“四公子,我想做你的朋友,不算高攀吧?”
“當然不算!”月衍禎笑得滿臉興味。
柳細細諂媚道:“剛才我只是和四公子開個玩笑。你看,轉眼就秋涼了。四公子一個人在上京,雖不缺衣衫,但像四公子這樣身份尊貴的人衣飾從來都不是凡品。風記剛好得了一匹紗縠,屬罕見的細紋繡羅。薄如煙霧,縐紋細膩,做成深衣,涼爽透氣,每件重不足一兩!更難得的是這匹細紋繡羅是暗金描花的藍紫色,與四公子風流俊雅的氣度極為相配。里衣佐以素色紈制單衣,輕而出塵,更顯四公子天人之姿。”
月衍禎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柳細細的吹捧,卻道:“柳姑娘所說的細紋繡羅衍禎倒是聽人說過,好像不是靜月國所產。乃是杲棲國皇宮私藏的精細布帛。實屬無價之寶。衍禎只怕付不起裁衣的銀子……”
柳細細豪邁道:“難得四公子當細細是朋友。朋友之間一件衣服哪能真收銀子呢?就算細細送給四公子的薄禮了!世間也只有四公子能穿得出細紋紗羅的風彩了!”
柳細細眼神中肉痛的樣子讓月衍禎笑到內傷,他故作為難道:“只是衍禎過幾日便得離開上京了。只怕再回上京之時已是冬天。深衣再好也不能御寒。”
柳細細忙道:“可巧了,師父回老家娶親明年才歸。剪刀也離開了風記。我正好無事,又從來沒出過上京。若四公子不嫌麻煩,我想隨四公子一道出京游歷一番,也好開開眼界。”
“這個么……”月衍禎沉吟道。
“一路食宿花銷我自理。深衣照做!”柳細細急切道。
月衍禎笑得燦若桃李:“柳姑娘不要勉強。”
柳細細誠懇道:“一點也不!”
離月衍禎離京所剩時日不多。柳細細在風記門上貼上告示:業主有事離京,不再接單。她風風火火地花高價請了七八個手腳麻利的繡娘幫著縫衣,自己只管裁剪。兩天下來,手中接下的單子竟被她趕了出來。余下的事便是挨家送衣服了。
鄰里們見了柳細細都問她要去哪里。柳細細信口胡謅,說是風淺池捎信來讓她回老家去。茶鋪王娘了笑道:“準是風師父新取的小娘子有喜了。細細,你就快當姐姐了。”
柳細細笑得極不自然:“我早就當上姐姐了。剪刀可不就是我弟弟么?”
八月十九這天,陰云密布,上京城中愁云慘淡。本就奄奄一息的明德陛下被人刺殺身亡于宮中。國不可一日無君,以太師為首的老臣力擁和王為君。原因不言而喻,明德陛下九個皇子中只有和王一人膝下有一男丁。而其他皇子紛紛反對,其中又以裕惠皇后所出的鑒王和銳王鬧得最兇。鑒王揚言,不找出刺殺先皇的兇手立新帝為時過早。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在為自己爭取時間謀劃。
上京九門皆閉,兵馬橫行。有好事者傳言,外面各州郡亦是義幟紛舉。各路封疆大吏沒有皇帝,各自為政。原本在鎮西將軍月承宇和鎮南將軍古易兩員靜月猛將固守下的靜月江山平靜了二十多年,終于波瀾四起,天地倒置。一直臣服于靜月武力之下的杲棲國也有機可趁了。
喜安不喜亂的百姓紛紛嘆息:古易將軍殺錯了!天下將大亂!
晚上,柳細細裹在被子里聽著外面兵馬往來,難以成眠。丞相大人已下禁令,申時之后,街上禁行。違令者,立斬!天不見黑,各門各戶已關門禁聲。上京城固若鐵桶,不知月衍禎可有出京。已是三天沒有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