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清毒之后，剪刀陷入暈迷。宋離和南星反應都極平淡，柳細細以為這便是要好了。她耐心地等著剪刀醒來。內心設想過一千次一萬次他醒來后會被抹掉什么東西。誰知這一等，從四月末等到了五月中。剪刀除了每日能進食些湯汁的食物和藥外，一直沒有什么反應。

屋子里充斥著濃濃的藥味，床上的少年長眉入鬢,輪廓英挺。烏黑的頭發披散在枕上，眉頭微微皺起，像是在品味著人間極苦，又似回味著記憶中的幽甜。

柳細細敞開窗戶，讓陽光照進屋內，剪刀的臉孔因為陽光而生動了不少。宋離在他頭上扎了幾枚金針。柳細細終于沒忍住把藏在心里一直不敢去想的話問了出來：“宋先生，是解毒失敗了么？”

宋離怒道：“老夫手里還沒有解不了的毒！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你沒見他臉色比原來好多了么？”

柳細細賠笑道：“宋先生妙手仁心，自然是萬無一失。只是不知他什么時候才會醒來。”

“等不及了？”宋離促狹地看向床上暈睡不醒的剪刀道，“如果他心中有特別牽掛的人或事的話，他就會盡早醒來。”

柳細細怔怔地看著剪刀輕輕翕動的鼻翼，續而勃然大怒，抬起巴掌便要打下去。宋離捂住老臉表示不忍目睹。誰知等了半晌卻沒有聽到任何響動，他了然地點點頭出去了。

宋離要出谷去置辦一些米糧，柳細細央他帶些布匹回來想給剪刀做身清爽的衫子。他把手一攤：“銀子呢？沒銀子什么都不好使。”

柳細細咬牙從荷包里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道：“沒見過比你更小氣的師父。他是你徒弟呢！”

宋離皺眉道：“不要！換塊碎銀來，這張銀票買到有布還不把我這把老骨頭給累死？”

柳細細跺腳道：“只買兩匹，素紈就行。余下的給你作酒錢了。”

宋離買回的卻是好幾匹色澤鮮麗的錦彩，說是要添些喜氣。柳細細為了討個口彩也沒反駁他。她將自己的一套行頭全都搬到了剪刀床前。

已是幾月未動過剪了，柳細細捉住那把大銅剪便來了精神。剪起布裂，齊整的切口沒有一個線頭。上好的錦彩配上精妙的手工，“嚓嚓”的裁布聲和著她靈巧的手指奏出一曲悠遠的行板。

宋離看得連連稱贊：“沒看出你有這般身手，若學針灸倒是把好手！”

柳細細鄙夷道：“有人說我姿質奇差來著。”

柳細細用金粉瑩紫的錦彩給南星做了件闊袖長裙，前身三幅，后身四幅，曳地。南星歡天喜地地穿上了，便嚷著要和柳細細學裁衣。宋離將南星拉走了，還不忘給她指指房中專心裁衣的柳細細和沉睡不醒的剪刀。

宋離也得了一件碧藍的外袍。柳細細替他量身時，他還有些別扭。當袍子拿到手里時，便樂得胡須亂顫，口中卻道：“我穿這顏色會不會太鮮了？”

柳細細翻了個白眼：“想想你要我叫你宋公子的時候吧！你又不是沒有扮過嫩。”

稍顯素凈的湖藍色錦彩讓柳細細留著為剪刀做單衣了。南星見柳細細并不測量尺寸但落了剪，忙道：“柳姐姐不給他量一下么？萬一裁出來不合體可就浪費了。”

柳細細執剪的手一滯，幽幽道：“他的尺寸不用量的。”

六月初的天帶著夏日的微熏，離姬谷中不算太熱。陽光爬上窗欞，柳細細焦慮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宋離說過他會醒，他便一定會醒！一針一線的縫合，布帛在針尖下發了“沙沙”的嘆息。恍神間，柳細細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等著老伴醒來的老婦。歲月似乎在針尖已游走多年。

“顏色……真難看……”一句聲音嘶啞的話讓柳細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一失神，針尖便扎進了指頭。一粒圓潤的血珠迅速從瑩白如玉的指尖躥出，她卻渾然未覺。

“笨死了……”剪刀聲音虛弱，罵起人來卻并不口軟。

蓄積已久的委屈奪眶而出，柳細細卻又笑得合不攏嘴：“你，你真的醒了？”

剪刀回了她一個“你是白癡”的表情。柳細細大笑起來：“看到沒？這是你師父選的布料，不然我會給你做更適合你穿的衣衫的。對了，你有個師父叫宋離，這個你是記得的吧？”

剪刀頭痛地皺起了眉。柳細細接著說：“這里的離姬谷，你還記得你是怎么來的么？唉，這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醒了。你中的毒解掉了……你是如何中毒的你還記得吧？”

剪刀越發鎖緊了眉頭。柳細細見狀便以為他真的什么也記不得了，沮喪道：“我是誰你還記得么？”

剪刀眼也不眨，直愣愣地盯著她。

構細細深吸一口氣，痛心疾首道：“你記好了。我叫柳細細。柳樹的柳，細心的細。我救過你，我是你姐，我還是你未過門的娘子……對了，你別害怕。以前的事記不得了沒關系，我會慢慢說給你聽。以后我都會護著你，誰敢欺負你，我幫你罵他……”

“王六蛋還是王七蛋？”剪刀閑閑地道。

“王……”柳細細突然打住了，面目猙獰地撲到剪刀床前，惡狠狠道，“你分明就記得我！剛才我問你你怎么不應我？讓我難過你覺得很有趣么？”

剪刀感覺不妙，忙道：“我不是故意地，我是在想是叫你姐姐好呢？還是叫你娘子好。”

柳細細雙手捧住剪刀的臉一陣好揉，看著他清俊的面容在手下變得奇形怪狀方才放開手大笑起來。剪刀趁機含住了她被針刺破的指頭。他伸手拂去她臉上未干的淚痕，溫言道：“我忘了自己也不會忘記你的。”

柳細細握住他的手，展顏一笑，百般溫柔：“叫聲姐姐，我想聽。”

“姐姐。”剪刀的聲音沉郁悅耳，帶著恍如隔世的滄桑之感，自耳中傳入，撥動了心弦。

“再叫聲。”

“姐姐。”

“還想聽。”

“……”

歲月靜好，十指相扣的契合讓彼此孤單的心都找到了依靠。離懷別緒都疲于陳說，無法傾訴，卻如洪水蓄積，在無言的對視中決堤。柳細細似睡非睡地趴在他胸口，懶懶地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覺得就這樣讓他抱著便可以過完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