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的臉色在跳躍的燭火中越來越陰沉,柳細細磕磕畔畔地把別后幾個月的事全都說了出來。她以為他會罵她,或是罵月衍禎,但他什么都沒做,只是望著一星火苗出神。
柳細細初時有種山雨欲來的恐慌,后來一想覺得自己也無大過,便理直氣候壯道:“我說完了,你還想怎樣?”
剪刀定定地看著她,目光中似有悔恨,似有掙扎,最后又歸結成決絕。他低聲道:“姐姐……我殺了你爺爺……”
對于“爹”這個稱呼柳細細已經很陌生了,月承宇逼宮當日在宮墻之上見到的陳昕的面容浮現在眼前,卻又模糊不清。“爺爺”對于她來說就更是從娘胎里出來便沒有任何印象。她茫然道:“明德陛下么?算上去真是我爺爺呢。”
屋里一片死寂,燈花炸開的聲音把柳細細嚇了一跳。她突然道:“不對。如果我真是永新帝的女兒,那陳瑜呢?為什么他會是太子。月衍禎說他是被人將我從當初的和王府換出來的。這么大的動靜永新帝不可能不知道。”
“你也說過了,你長得很像她。”剪刀沉聲道,“至于陳瑜,無論他是誰,永新帝都會立他為太子的。”
柳細細沉默了,半晌后顫聲道:“你是說我真的是永新帝的女兒了?”不等剪刀回答,她又道,“我爺爺殺了你全家,你殺了我爺爺……我們是仇人了么?”
剪刀悶聲道:“可是你救了我。”
柳細細滿臉糾結,理不清這個中的情仇。
剪刀輕聲問:“后悔救我了?”
“沒有。”柳細細肯定道,“我從不后悔救了你。你后悔過殺了我爺爺么?”
“也沒有。”
柳細細并沒有多少失望,自嘲道:“看我們在這里亂猜的。等找到師父后,我要問清楚我倒底是誰的孩子。云……她不是和師父在一起么?我有可能真的是師父的親生女兒呢。”
剪刀掰過柳細細的肩頭,讓她直視著他,緩緩道:“如果你真的姓陳呢?會恨我么?”
柳細細黯然道:“我姓柳,細細這個名字也是因為爹剛撿到我時我哭聲輕細如一只無人認領的小貓而得來的。我是我爹娘將我養到十一歲的。是姓風的從乞丐窩里把我撿回風記的,也是姓風的教我裁衣謀生的。”
剪刀撫摩著她的眉梢,“以后呢?”
“以后么?”柳細細認真道,“就由你,姓剪的來陪我開鋪子,裁衣謀生。”
剪刀皺眉道:“我姓古。”
“我叫你剪刀是你同意了的!敢反悔?”柳細細一把拍掉他的手。
“姓氏是祖宗給的,豈能隨意變更?”剪刀靜觀她故作憤懣的神色,溫和地煸風,“不如你以后還是叫我剪刀,但孩子一定得姓古。”
柳細細大怒:“你還是嫌剪刀不好聽。”
剪刀無奈地搖搖頭,以沉默表示抗議。
次日清晨,柳細細還未從夢中醒來,剪刀便叩響了門扉。原來月衍禎一大早便讓人送來了信涵,約剪刀晚上到流香樓一敘。
“流香樓?”柳細細了然道,“昨晚我們好像路過過。”突然,她狠狠地瞪住剪刀道:“想去風流快活么?你敢去!”
剪刀三分無奈,七分受用,攬過她道:“我自然得帶上你。”
早飯后,剪刀帶著柳細細上街去買了套男裝。柳細細挑剔道:“這是你第一次給我買東西呢,看這針腳粗得都伸得進手指頭了。”
剪刀笑了:“將就吧,能買到合身的就不錯了。改日我一定親自為你縫件稱心的裙衫。”
夜里,剪刀換上了柳細細在離姬谷為他縫的那件湖藍的錦彩長衫。顏色略顯艷麗,穿在他身上便有了紈绔子弟的味道了。柳細細一身天青色布衫在他面前顯得越發瘦小,活脫脫的小廝樣。二人這樣進了流香樓,便有花枝招展的姑娘蜂擁而來。柳細細一臉敵意地擋在剪刀面前,將美人們隔開。
老鴇聽到剪刀報出月衍禎的名號,便將二人領進了二樓的一間布置奢華的繡房。珠簾之內,靜立一人。白衣映著明亮的燭火,透著冷清的幽光。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神情似笑非笑,從不離手的玉骨折扇輕搖慢送。剪刀伸手攬過柳細細,神色之間隱有巋然不動的堅持。
柳細細數月未見月衍禎,但對他瞇眼的神情頗為了解。她猜不透他為什么動怒了,他的眼中從來就是高深莫測的危險謎題。柳細細本能地偎向剪刀懷中。小鳥依人的小女兒情態盡顯。雖著男裝,眉目之間卻是豆蔻少女的嬌柔情韻。
月衍禎笑得如沐春風,但心里卻覺得某一個溫柔的角落塌陷了。
“謝過月兄幫忙照顧內子。”剪刀朗聲道。
月衍禎面色不改,溫言道:“二位已是夫妻了么?衍禎竟沒能喝上一杯喜酒。”
柳細細不好意思了:“現在還不是……”
“就快了。”剪刀涼涼道。
月衍禎了然地點點頭,略讓了讓,三人便坐下了。
幾個清麗的女子掀簾而入,剪刀皺眉道:“你知道我不會喜歡這些的。”
“你喜不喜歡是你的事。”月衍禎誠懇道,“而我若不讓她們侍候好了倒顯得我不懂禮數了。”
柳細細煩惡地用手扇了扇撲鼻而來的脂粉味:“這倒也是。螭親王爺家有嬌妻美眷,軍中也有青嶼先生作陪。到了歧水鎮,一個都不在身邊,是得叫人侍候好了才是。”
剪刀佯怒地瞪了柳細細一眼,眼中卻是掩不住的笑意。月衍禎深吸一口氣,揮手摒退了一干美人。
再次進來奉上茶點的姑娘竟是花花!濃厚的脂粉掩住了她原本的秀麗,媚眼橫飛,舉手投足已完全是風塵女子的作派。柳細細懷疑自己認錯人了,試探著叫道:“花花?”
花花嫣然一笑,見了柳細細和剪刀也不驚訝:“細細扮起男子來竟像個真正的俊公子了。可要我叫幾個姐妹進來陪幾位說說話兒?”
柳細細憤怒地抓住她的手,瞪著月衍禎道:“你不是救了她么?怎么她會出現在這里?”不等月衍禎回答,她又對花花道,“別怕,我今天一定帶你離開這里。花大娘和花小三成天都念著你呢!我給你銀子,送你回家。”
花花略一遲疑,又笑了:“看你說的,流香樓不是龍潭虎穴。我在這里好吃好喝快樂著呢。干嘛還要回去磨豆腐過窮日子?”
柳細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道:“是不是他逼你的?別怕,有剪刀在他不敢對你怎樣!”
“我在柳姑娘心中就是這么壞的一個人么?”月衍禎合上折扇,指節輕叩著桌面,“你何不問問她自己是怎么回事呢?”
柳細細見花花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哪還有當日在清水巷時的刁蠻跋扈?她越發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狠聲道:“當著你的面她敢說實話么?”
月衍禎大度一笑:“不如你就隨她下去好好聊聊。看看我倒底是如何逼良為娼的。”
花花溫順地對著月衍禎和剪刀拜了拜,領著柳細細去了自己的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