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1561年)冬。北京。
昨夜一場紛飛的大雪裝點了蕭索的京城。
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裕王府的門口,一個披著黃色披風的年輕人跳下馬車,他仰望著門上的匾額,輕蔑地嘲諷道:
“裕王府?跟寒酸的破落戶似的!”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群仆人七七八八排成兩列:
“恭迎景王爺……”
景王一甩披風,趾高氣昂地走了進去。
寒月扶著陳王妃和景王走了個正臉:
“景王爺萬福!”陳王妃屈膝行禮。
景王并不正眼看陳王妃:
“王妃娘娘不必多禮,知道三哥今日在府,特來拜會一下。”
“王爺正在書房讀書……”陳王妃回復。
“聽說皇上要為景王爺另立門戶,不知王爺何時離開京城?”寒月知道皇上已經為景王爺選定了湖廣德安府,想討好一下。
景王爺白了寒月一眼:
“誰說我要去藩地了?散布謠言的都是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
寒月見景王爺不快,自然不敢再多言什么。
景王爺當然沒必要為一個丫鬟動怒,他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陳王妃見寒月仍然斜著眼看遠去的景王爺:
“去叫廚房加菜,多叫幾個丫鬟伺候著……”
景王爺一跨進書房,就看到裕王爺拿著一本書在房間里踱著步子。
“三哥好雅興!”
裕王和景王長得不十分像,裕王清瘦,和顏悅色,景王則濃眉大眼,給人一種威嚴感。
“三哥這王府也該好好收拾收拾才是!”景王爺一向出手闊綽,他對于裕王的節儉十分看不慣。
“聽說皇上給四弟選了德安府……”裕王知道景王一直不肯離開京城。
“皇上怕是有立三哥為太子之意……”景王人到是直接,“德安的景王府已經造了好幾年,我也是該自立門戶……”
裕王把書放下:
“四弟是來辭行的?”
“不知道三哥舍不舍得?”景王爺仰頭大笑,“今晚咱們要好好把酒言歡一番……”
景王看著端上來的飯菜,皺著眉頭:
“三哥平日過得也太清苦了些……”
好在裕王對景王的挑剔也不太在意:
“要是飯菜不合四弟胃口,我叫廚房再加菜……”
景王盯著來上菜的丫鬟們:
“只要有酒就好……”
景王的目光追隨著那個端酒來的丫鬟,盯著那裊裊娜娜走過來的少女。
雖然衣著樸素,沒有任何飾物的點綴,但仍遮不住清麗的容顏。標致的鵝蛋臉,漆黑晶亮的眸子,嘴角揚起的時候,略過的那一抹淡定而婉約的笑容讓人幾乎銷魂沉醉于其中。
“王爺請慢用。”她的聲音溫柔,聽起來讓人覺得和暖而舒適。
景王看得有些發呆,他沒想到在裕王的府中,還會有如此標致的丫鬟。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小手柔軟而冰涼:
“新來府的?叫什么名兒?”
看似柔弱的少女卻有一股倔脾氣,她輕輕地一笑,稍稍用力抽出了手:
“王爺尊貴,奴婢出身低微,怕污了王爺耳朵……”
“有意思,”景王爺見她不愿意回答,更來了興趣,“多大了?”
“王爺問你話就說啊!”寒月沖景王爺諂媚地笑著,“王爺肯問你是你的福氣……王爺您別見怪,沒見過什么世面的丫頭……叫云兒,鄉下來的……”
“云兒,”景王來了興致,“沒想到這鄉野人家還能起出這么好記又好聽的名兒來……”
陳王妃見景王很是歡喜,就招呼云兒:
“云兒,給王爺倒酒伺候著……”
云兒知道此事推辭不得,只好應承下來。
“云兒如有冒犯之處,請王爺見諒……”
景王爺心花怒放:
“我像是那么不通情達理的人么?來,陪本王喝幾盅……”
云兒替景王斟滿酒,悄悄地瞥向一直一言不發的裕王,看到一對憂郁的眼睛,捉摸不定的眼神不知道已經游離到何方了。
景王爺雖然不太招人喜歡,但是他睡著的樣子看起來和善了許多。
雖然云兒不喜歡景王爺這種太過“倜儻”的人,但是還是陪他到喝醉。當然醉的只有景王爺一個人,雖然說要與他的三哥裕王“把酒言歡”,但是他一喝酒就把一切拋諸腦后,只知道唱著小曲兒,嘻嘻哈哈了。
好不容易應付了景王爺,云兒輕手輕腳地替他關上門。經過書房的時候,云兒發現王爺并沒有就寢。
“王爺……”云兒輕叩書房的門。
王爺知道應該是來斟茶的丫鬟:
“進來。”
云兒推開門:
“云兒見書房還有光亮,知道王爺還沒就寢,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王爺轉過身來,見進來的是云兒很是詫異:
“四弟他睡下了?”
云兒點頭稱是。
“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王爺將手中的書遞給云兒,“記得你讀過兩年書,《花間集》讀過么?”
“云兒不大欣賞‘花間’習氣,”云兒并沒有接王爺的書,“要讀寧愿讀李后主的詞,雖然凄涼,但也悲壯些。”
王爺本來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一個小丫鬟居然也對詩詞略懂一二:
“李后主的詞你也讀過?”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云兒幽幽地念出這句,“李后主以前是奢靡了些,后期他對故國的思念還是挺讓人感傷的。”
“整天就知道靡靡之音,注定不會有什么大成就。”不知道王爺是在說李后主還是在說別人。
“李后主何嘗不想勵精圖治?當時如果沒有太祖,他可能只知道偏安,永遠不知道國家興亡對他的真正意義了……”云兒自知說這些大為不敬,“王爺恕罪,奴婢多言了……”
王爺似乎對云兒的話沒有介懷:
“四弟也算是個想要勵精圖治的人……”
“可是皇上還是打算讓王爺您來繼承大業……”云兒知道此話冒險。
“此話怎講?”王爺的聲音有些喜悅。
“皇上一直把王爺您留在京城,這次給景王爺選的藩地還是德安府。”云兒目光堅定地看著王爺。
“可是看四弟的意思不想離開京城……”王爺知道景王爺一直賴在京城不肯走,皇上似乎也默許此事,就藩不就藩也就變成這種模棱兩可之事。
“王爺您一直頗受大臣們推崇,想必他們會為王爺考慮此事吧……”云兒知道話只能至此,多說無益。
王爺聽云兒話中有話,也明白她含而不露的意思。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去吧!該去休息了!”
“奴婢告退!”云兒轉身的剎那,忽然被王爺又叫住:
“你回來!”
云兒慢慢轉身:
“王爺還有什么吩咐?”
“此事不得對外人說起。”王爺叮囑云兒,雖然他心中明白,能和自己講以上話語的女子必然相當聰慧。在云兒低頭的瞬間,王爺忽然瞥見插在云兒頭上的發簪,那枚珍珠發簪在黑夜里格外閃亮,又和這丫鬟的蕙質蘭心相得益彰。
“頭上的簪子是雪心的?”王爺說出這話的時候心里仍然酸楚。
“是的,”云兒以為這些年王爺已經把雪心姐忘得一干二凈了,“是雪心姐臨終前送給云兒的……”
雪心,似乎真的已經淡漠出自己的內心。如果不是這枚簪子,自己已經想不起來這就是在雪心身邊那個年幼瘦弱的小丫頭了呢!
“過幾日去拜祭一下雪心吧!好幾年了……”不知道王爺是思念還是愧疚,他只是淡漠地說了這句。
沒過多久,禮部尚書吳山就擬訂了景王離開京城的各項禮儀,皇上也無法再袖手旁觀下去,只好讓景王去了德安。景王一走,似乎裕王的儲君地位已經不可動搖。
裕王爺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他也決定擇日去拜祭雪心。既然王爺的儲君地位安定下來,當下最著急的事就是沒有子嗣的問題。距離雪心去世已經過了三年,可是王爺仍然沒有一兒半女。
拜祭雪心一事,王爺并沒和陳王妃提起。
王爺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有來看望過雪心了。對這個曾經伺候自己多年,給自己生子,卻早早去世的女人,王爺心底還是有些愧疚的。雪心沒有名分,沒有地位,死后只能孤伶伶地葬在這里,無人看望,無人懷念。但是王爺錯了,雪心并不孤獨,她的墳冢并沒有雜草叢生,并沒有被冬日的積雪覆蓋,那個小土包鼓鼓的,像是新填過土一般。
云兒把帶來的吃的都一一碼好,有酥皮的點心,有圓圓的蘋果。
“雪心姐喜歡吃酥皮的點心,喜歡棗泥兒的,還喜歡吃起來很脆的蘋果……”云兒見王爺一直看著自己,就解釋道,“我有空兒就來看看雪心姐,陪她呆會兒,也許她一個人會覺得寂寞的……”
即使是曾經陪伴自己的雪心,王爺也不太清楚雪心到底喜歡吃什么,喜歡什么樣式的衣服,喜歡什么首飾……
“本王還是覺得虧欠雪心,最后連個名分都沒給她……”王爺看著墓碑上那僅有的“雪心”兩個字。
“雪心姐不會介意的……”云兒低聲說了句。
雪心姐在天之靈不會安息,不是因為王爺沒給她名分,不是因為王爺早已忘記曾經的恩情,而是嘆息不能和小王爺葬在一起,不能再見福生哥一面,不能再過以前曾經有過的所有快樂的日子。
“王爺您也不必擔心,過幾年陳王妃會給您多添幾個小王爺的……”云兒知道王爺遺憾得當然還有那個早夭的兒子。
王爺面若冰霜,冷冷地看著天上飄落下來的點點雪花。
“該到廟里上香了……”
“你干嘛去了?”寒月見云兒提著空籃子向廚房的方向走,“天兒都黑了才回來,活兒也不干,就知道偷懶……”
“去拜雪心姐……”云兒不卑不亢地回答。
寒月的臉一下子拉得老長:
“不年不節的瞎祭什么!那個賤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居然還有你這種人記著!王爺忘了,不知道她那個情哥哥福生還記得不?”
“你不覺得天兒冷了么?”云兒上翹著嘴角。
“你……”寒月的眼珠子骨碌著,“什么意思?”
“今兒個是十月初一,你不知道么?”云兒仍然笑容滿面。
寒月打了個寒噤,但還是死鴨子嘴硬:
“別跟我來神啊鬼啊的這一套,我不信!”
“那你怎么從來不敢去打水?”云兒知道寒月自從三年前湄兒投井之后就再也不敢靠近井邊了。
寒月哆嗦了一下:
“那是你們下人干的活兒,我憑什么干?”
“那你是什么?”云兒敢正視寒月的眼睛,不再有任何恐懼和畏縮。這是雪心去世,云兒用簪子扎了寒月之后,兩個人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談話。
“你長本事了!”寒月對云兒的語氣頗為憤怒,“別忘了丫鬟里面我說了算!要是當初生小王爺的是我,恐怕現在我早當了側妃了!”
“如果當初生小王爺的是你,死的人就該是你了!”云兒步步逼近,不給寒月還嘴的機會,“你不覺得心里有鬼?你不害怕小王爺和湄姐姐到你夢里來找你索命么?雪心姐雖然不是因為你而死,但是是你間接害死的!”
寒月張開雙手,在面前一通胡亂抓著:
“胡說八道!你嚇唬人!”
云兒不向前走,她看著精神極度狂亂的寒月:
“雪心姐已經不在了,也不可能回來了,她活著的時候你對她不好,去了你還敢再污蔑她,你小心會有報應的……”
“報應!”寒月大口地喘著粗氣,“什么報應!我沒做過虧心事,怕什么報應!我看是老天爺不公平才對!我伺候王爺那么多年,老天爺連個兒子都不給我!”
寒月的話突然停止了,她一下子撲倒在云兒面前:
“有鬼!你看見沒有?剛才有個黑影!”
云兒看著驚恐萬狀的寒月,有些啼笑皆非:
“你既然不信鬼神之說,還怕什么黑影!”
寒月轉動著已經僵硬的眼珠,哆哆嗦嗦地把頭縮進棉襖的領子里了。
寒月大病了一場,整天都在說胡話。一會兒熱得要死,一會兒又冷得和冰棍兒似的,把王府的人搞得人仰馬翻的。王府里的人都說寒月在鬼穿衣那天被鬼上了身,云兒不這么看,只是覺得寒月是自己心里有鬼罷了。
照顧寒月的任務落在云兒身上,藥煎了不知多少付,寒月還是終日神情恍惚的。
“起來喝藥了……”云兒把藥端來給瑟縮在床里的寒月。
“去去去!”寒月一揮手把藥碗打翻,“你們都想害死我……”
云兒無可奈何地蹲下身子收拾著打破的碎片:
“你自己害人也就罷了,別以為誰都會害你!”
寒月篩糠般地哆嗦著:
“黑影!”
云兒馬上轉頭,屋子里亮堂堂的,哪里有什么黑影。
“我再去給你端一碗藥……”云兒見寒月神經兮兮地,知道多說無用。
寒月恐懼地蜷縮在角落里,無視云兒的存在。
云兒到廚房新盛了一碗湯藥。
只見一個黑影從窗前略過,云兒知道那一定不是鬼魂,一定是個人影,就像很多年前她看到的一樣。
云兒追了出去。
是福生哥么?他回京城了?他知道雪心姐不在了么?
云兒追到回廊上,什么黑影都看不見了。她環視著四周,有些心急:
“福生哥?是你么?我是云兒啊!”
寂靜的黑夜,只有風呼嘯著吹過的聲音。
“福生哥,你是來找雪心姐的么?雪心姐……她已經……”云兒悵然地嘆息,“她已經隨小王爺去了……”
一個穿著夜行衣的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云兒定睛看去,但是看不清他的面孔,甚至連輪廓都辨別不清。
“我不是福生!”
黑衣人開了口,令云兒驚異的是,這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
云兒又向前湊了兩步,想離得更近些。
那黑衣人一把劍抵住云兒的咽喉:
“不許出聲!到你屋里去!”
云兒不敢大意,看不到劍上的寒光,但能感到冰冷的寒意。
云兒就這樣被“挾持”著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黑衣人松開云兒:
“去!把燈點上!”
屋子里頓時亮了起來,云兒這才看清那個女子。
她一把扯下蒙在臉上的黑紗,露出了整個面龐。女子很年輕,應該是和寒月差不多的年紀,細致的皮膚,有一雙似曾相識的眸子,到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子!
“云兒,”女子開口,聲音朗朗,“我早就見過你了!”
說來奇怪,盡管黑衣女子用劍指著云兒,盡管她挾持了云兒,盡管她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云兒竟然沒有絲毫的膽怯。
“認識我?”
“幾年前就見過你了,看你照顧雪心,照顧小王爺,為雪心祈福,雪心死了之后在夜里哭……”她的表情怪異,說不清是欣賞還是悵然,“我以為除了親姐妹之外,不會再有這種親情了,沒想到我看到了,你和雪心讓我覺得挺感動,也挺難過……”
“你都看見了?你到底是誰?你到王府來找人么?”云兒忽然覺得這話問得有些傻氣。
“不找人!”她的目光騰起一股寒意,“殺人!”
云兒顫抖了一下。
“王妃身子還好么?還咳嗽么?”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了,“王爺……對她可好?”
“王妃娘娘最近很好,”云兒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問,“王爺……一直都很好。”
她的嘴角浮上一抹淺笑:
“好?那為什么王妃嫁進來這么多年都沒一兒半女?”
云兒一時語塞,這事不是她考慮的范圍,也不是她能解釋的范圍。
“王爺一直對誰都好,甚至不知道到底對誰最好才好!”她嘲弄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湯藥,“沒想到寒月居然瘋了,怕是做了虧心事受不了了,害死了小王爺,逼死了湄兒,這樣瘋了似乎太便宜她了點兒!”
云兒突然感到一股寒意,這女子似乎洞悉一切,但又不愿意講明許多事。
“既然今天我見了你,就沒必要再藏下去了!”她如釋重負般長長呼了口氣,“去見王爺和王妃吧!是該見面的時候了!”
夜深人靜的王府忽然被這個不速之客驚動了。
陳王妃睡眼朦朧:
“云兒,是不是出什么大事兒了?”
“云兒深夜打擾王妃娘娘就寢實屬無奈……”云兒遙望了一下室內,“不知王爺……”
“王爺在書房,”陳王妃見云兒一直神色慌張,“要不是什么要緊事兒不必通知王爺了……”
“我看有這個必要……”黑衣女子走進了屋子,她笑著,聲音和笑聲穿過屋頂。
陳王妃驚呼:
“姐姐!”
這下輪到云兒驚訝了!這個面貌清朗,稍有嚴肅的黑衣女子竟然是陳王妃的姐姐!
“姐姐怎么這身打扮?”陳王妃掩飾不住的欣喜,“而且怎么深夜來府?”
黑衣女子又浮現出那個柔和憐愛的表情:
“和師父途經京城,想來看看妹妹在王府過得是否如意?自從上次妹妹回家探望,已經四年未見……”
陳王妃拉住姐姐的手:
“香兒前年回家才知姐姐已經離京前往山西多日,不知鏢局生意是否興隆?”
“一切安好。”黑衣女子坐下,“妹妹不必擔心。”
陳王妃見云兒還在發呆:
“云兒,去端茶來。”
云兒還怔怔地看著黑衣女子:她是陳王妃的姐姐!她會武功,夜探王府,夜行蒙面,笑里藏刀,她到底什么目的?
云兒還沒來得及出門倒茶,陳王妃的丫鬟已經把王爺從書房請來了。
王爺大概并不知道誰會深夜到訪,稍有不快:
“三更半夜何人造訪?”
“王爺萬福!”這是黑衣女子第一次行禮,第一次表示她覺得需要行禮。
王爺似乎也被這黑衣裝束的女子嚇了一跳,他好奇地去看她的臉龐。
黑衣女子仰頭,浮起那個讓云兒覺得心驚膽寒的微笑。
“惜玉!”
王爺脫口而出喚出黑衣女子的閨名。
“王爺竟然還能記得惜玉!”惜玉不等王爺的允許就起身,雖然與陳王妃是親姐妹,習武的她走起路來頗有男兒風范。
“本王和令姐有過一面之緣。”王爺見陳王妃一臉詫異,“在幾年前……”
“的確只有一面之緣,”惜玉隨聲附和,但語氣卻和王爺的完全不同,“那時憐香還待字閨中……”
“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王爺竭力想避開與惜玉相識之事,“不知深夜造訪……”
“和師父來京城,起初只想路過偷偷探望憐香。”惜玉見陳王妃頗有倦意,“夜色已深,我看今夜惜玉要打擾了……”
云兒默默地站在門口,看著神色各異的三人:陳王妃歡欣,王爺勉強露出笑意,惜玉則依然是浮于嘴角的淺笑。
一大早,云兒就給惜玉打好了洗臉水,雖然仍然不知道惜玉的目的是什么,但知道此人不是個善茬兒,至少不僅僅是見陳王妃這個妹妹這么簡單。
惜玉打開房門,看云兒端著水站在門口:
“進來吧!”
惜玉當然沒再穿夜行衣,而是換了套紫色的衣服。深淺不同的紫,加上外面那件紫色的披風,看起來頗具俠女的氣質。
“你倒是挺懂事兒!”惜玉見云兒很是乖巧,“不過不用伺候我,我不是你主子……”
云兒對這個惜玉還是保持觀望態度:
“您是王妃娘娘的姐姐,伺候您還不是一樣?”
惜玉看著云兒倒水的樣子:
“在王府呆時間長了就得像你這樣兒,必須得學會服從,學會附和,當然能奉承兩句那是最好。我討厭這種生活,讓人不舒服,喘不過氣來……”
云兒不了解惜玉到底想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話是否實在試探:
“水好了……我先出去了……”
惜玉自顧自地打開了門:
“我去看看寒月,你也一起來吧!”
云兒一怔:看寒月?這個惜玉對一切了如指掌,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呢?
寒月今日精神尚好,她正坐在桌子旁喝著米粥。
惜玉瞇著眼睛,仔細地端詳這個頭發凌亂、眼神渙散的女人。寒月一直也不是個標致的女子,盤子臉,金魚眼,實在屬于乍看不好看,仔細看也不好看的那種人。
惜玉一直站著不動,她看著寒月癡癡呆呆喝粥的樣子忽然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沒想到寒月居然瘋了!”
寒月被這突然的笑聲嚇住了,她翻了翻眼皮:
“你是誰?”
惜玉俯下身,湊近寒月的臉龐:
“你不想知道,也無需知道……”
寒月歪著頭,似乎在絞盡腦汁思考著。
惜玉看著寒月那遲鈍的眼神:
“記得小王爺么?你幫他掀開了被子,但是誰幫你開的窗子?還能想起來么?”
寒月迷離的眼神都聚焦到惜玉臉上。
“還記得那口井吧?你可以親眼看著湄兒跳下去的……哦,不對,是你逼她跳的,她都跪下來求你了,你還不肯放過她……”
寒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她驀地起身,一下子帶翻了桌上的粥碗。灑出來的粥流了寒月一手,她疼得跳了幾下。
“我……你……”
寒月語無倫次地想躲開惜玉的目光。
“唉……我挺同情你的,伺候了王爺這么多年也沒個兒子……誰叫你是憐香的丫鬟呢!既然做了她的丫鬟,怎么還敢再去糾纏王爺?這就是你不如雪心的地方,雪心從來不爭,你太想當主子了,可惜沒那命……”惜玉上挑著眉毛,一字一句地說著。
寒月縮到墻角,閉著眼不敢看惜玉。
“沒想到你變成這樣兒,太遺憾了……”惜玉的手輕輕地撫過劍柄,“別害怕,從來沒想殺你,不值……”
“惜玉,你果然在這兒……”王爺見云兒站在門口,收住了接下來的話。
云兒見王爺眉頭微蹙,知道自己不該再停留于此:
“如果王爺沒有吩咐,云兒先下去了!”
“寒月的病好些了么?”王爺顯然不是為關心寒月而來,只是必須假意詢問一下。
云兒剛要回答,卻被惜玉接了下去:
“王爺到是誰都惦記著,寒月也算值了……”
王爺干咳了一下,微微感到些尷尬:
“惜玉你說話還是和以前一樣……”
“王爺這話錯了,惜玉已經不是以前的惜玉了……”惜玉看著王爺,說不清是不是在笑。
“云兒,你照顧寒月。”王爺下了命令,“惜玉,咱們到書房去談。”
惜玉一甩披風,自嘲地笑了:
“物是人非,還有什么好談的呢!惜玉一直不放心憐香,這次來王府也未打算久留。惜玉知道不能向王爺要求什么,只是憐香她年紀尚小,家里嬌寵慣了,望王爺還能多擔待些……”
王爺露出悵然神色:
“本王自認待她不薄……”
“憐香有幸服侍王爺,惜玉豈敢要求王爺什么?”惜玉雖話似不敢冒犯,實則咄咄逼人,“王爺生來富貴,又偏偏是多情之人,王爺念舊,對李王妃和雪心,王爺心中一直掛懷……寒月伺候王爺多年,她以為可以母憑子貴,最終能當上側妃,的確是癡人說夢,如果沒有兒子,她就永遠只能是個丫鬟。”惜玉轉頭去看寒月,寒月正發抖著蜷縮著,根本聽不到她們的談話,“王爺愿意為了這么一個丫鬟而冷落憐香么?”
“惜玉……”王爺張口結舌。
“既然當初惜玉拜師學藝,打算闖蕩江湖,就知道此生和王爺的緣分已盡……”堅定且說話硬朗的惜玉的眼中竟然閃動著淚光,“不管陳家是否高攀,請王爺善待憐香……”
“惜玉明日還要隨師父離京,只想陪憐香半日,王爺不必挽留……”惜玉看著王爺,目光中充滿著柔情,“今日一別,不知何年再見,王爺請保重……”
惜玉快步地離開寒月的房間,一抹紫色,迅速消失于王爺眼前。
陳王妃見到姐姐格外高興,但知道惜玉次日就會離京十分不舍。
“香兒都沒機會和姐姐說說話……”
“見到妹妹一切都好,姐姐很放心了。”惜玉見陳王妃面色稍有紅潤。
“姐姐要隨師父一起到哪兒去呢?以前聽說姐姐有了心上人,不知……”陳王妃有些好奇,但又很關心。
惜玉稍稍怔了一下,她輕輕拍著陳王妃的手背:
“此事姐姐自有分寸……”
“香兒已經到王府多年,沒有機會好好侍奉爹娘,姐姐一直照顧爹娘,而且一直未曾出閣……”陳王妃看著惜玉紫色披風上繡著的花朵,“姐姐遠在異鄉,還要惦記香兒……”
“云兒,你進來吧!”不知惜玉何時知道云兒已經走到門口而不敢進屋。
“云兒并非有意偷聽,請王妃娘娘恕罪……”云兒見惜玉發現自己,只好進門。
“也沒責怪你。”惜玉起身,看著依依不舍的陳王妃,“姐姐晚上還要與師父會合,明日就要離京……”
“還有一些銀子,姐姐帶在路上以備不時之需……”陳王妃想要去給惜玉拿銀子。
“盤纏足夠,妹妹不必擔心,銀子不如留著打點下人……”惜玉攔住陳王妃,“到是想借丫鬟云兒一下,想讓她送我出城……”
其實惜玉只帶了一個包袱出城,無須相送。叫云兒送她,或許只是個借口。
“我害了寒月,她一直吃著一種藥,一輩子也不會有兒子了……”
云兒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不信任地看著惜玉。
惜玉看著面容清秀,卻目光堅定的云兒:
“記住了,只有得到權力和地位,才能得到你想有的一切……”
云兒有些不解,她茫然地看著惜玉。
“一直不放心憐香,如果你待她能像待雪心那么好,我就放心了……”惜玉感嘆。
“不會,”云兒的聲音冷冷地沒有感情,“你也間接害死了小王爺,害死了雪心姐……”
惜玉嘆了口氣:
“為了保全憐香的地位,也是無奈之舉……你和寒月和雪心都不一樣,也許最后憐香……會輸給你……王爺是多情之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惜玉沒有和云兒告別,她背著包袱,向著西方走去。
太陽落下去了,那一團炫目的火紅,在一片深淺不一的藍色天空中,變得愈發深重和蒼涼。
深情備注:
陰歷的十月初一,民間俗稱,十月一,鬼穿衣。過了十月,北方就進入了一年中的嚴寒季節,活人要想辦法準備棉衣過冬,但是也不能忘了死去的人,因此十月初一這一天有一個習俗就是燒寒衣。據說在這一天,冥界放大假,一些個品行良好的鬼就可以來到人間,一方面是順便探望親人,另一方面就是可以順便拿走自己冬天穿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