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隆冬。
白茫茫的晨霧給京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朦朧,看不清街道,看不清馬車,看不清青磚灰瓦,只能在朦朧中看著的人們孤伶伶走過的身影。
一個女子鬼鬼祟祟地走著,她不時地回望著身后,似乎在擔心著什么。沒有披風,身上厚厚的棉襖把她撐得圓鼓鼓的。她焦急地拍著裕王府大門上那兩個光燦燦的銅環。
“來了來了!大清早的也不讓人安生!”一個中年男人打開了門,他把頭伸出半個,“你找誰?”
“我叫寒月,以前在王府當差的。”寒月往雙手呵著氣,“我要見王妃娘娘……”
“王妃娘娘豈是你隨便想見就見的?”男人白了寒月一眼,準備關門。
“你隨便去問一個丫鬟,都是認得我的!”寒月拼命地想通過那個門縫兒鉆進去,“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兒要找王妃娘娘,你讓我進去……”
“嗨嗨嗨!你這人怎么那么不懂規矩!”男人用力把寒月推了出去,“亂闖王府,小心小命不保!”
推推搡搡間,幾個丫鬟嬉笑著走了過來。
“喂!落霞!”寒月叫住了那個細眉細眼的丫鬟,“你快告訴這人我是誰!”
那個叫落霞的丫鬟停住了腳步,往門外瞅了一眼:
“快看看這是誰啊?不是嫁到大戶人家去當妾室了么?”
“你看,她們認識我的……”寒月急急忙忙地辯白著,“我們以前都在王府里干活的……”
“干活?”落霞嗤之以鼻,“倒是有個叫寒月的整天裝姑奶奶作威作福的……晴兒,你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吧?”
晴兒擰了擰眉毛:
“是不是和那口井有關?好像有過一個瘋女人……”
寒月吼著:
“你才是瘋女人,都是你們把我逼瘋的……那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湄兒……”
風兒好奇地挽住落霞的胳膊:
“她不是嫁人了么?”
“王爺說給她找個好歸宿,陳妃娘娘就給她找了個好人家,不是有那么句俗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后再無瓜葛……”落霞拍著風兒的胳膊,“居然還有臉回來,怪事兒了……”
寒月被徹底激怒了:
“我才走了幾年!你們居然敢這么說我!我要找王妃娘娘,讓她給我個公道……”
落霞叫著風兒和晴兒:
“你們兩個可不知道她原來有多猖狂!我們哪個人沒受過她欺負?巴不得她走得越遠越好,沒想到她居然又回來了……”
“叫她進來……”陳王妃的聲音冷冰冰的,“別吵到王爺才是……”
幾個丫鬟不知道陳王妃何時到來,有些緊張,馬上行禮:
“娘娘萬福……”
寒月得到準許后直接仆倒在陳王妃的腳下:
“娘娘……寒月曾經在寺廟外見過您……沒想到云兒那丫頭居然給王爺生了兒子,寒月實在是替娘娘您……”
“住嘴!”陳王妃厲聲喝住了寒月,“云妃娘娘的閨名豈能直呼?別忘了你的身份!”
寒月這才覺得自己一直是孤立無援的,她久久跪在地上沒能回過神來。
“來王府是不是有事相求?”陳王妃遣退了落霞她們那些丫鬟,“隨我來吧!”
寒月仰起頭,呆呆地看著陳王妃遠去的背影。
甜兒把手爐遞給陳王妃,前者看到橫眉怒目的寒月顫抖了一下:
“寒月姐……”
寒月梗著脖子,不愿理會。
“甜兒,你下去吧!”陳王妃撫mo著那個有些燙手的手爐,“在門外候著,別讓人來打擾我和寒月‘敘舊’……”
甜兒應聲退下。
“坐下吧!”陳王妃遞了個眼色,示意寒月坐到邊上的椅子上。
“王妃娘娘,”寒月惶恐,“寒月不敢。”
“不敢?”陳王妃的嘴角旋起一個笑渦,“剛才那架勢我看你是什么都敢……”
寒月噗通一聲跪下:
“娘娘恕罪,寒月只是一時心急……那天在寺廟外見到娘娘,才知道云……云兒已經生了兒子,當了側妃……”
“雖然人不在府中,大小事宜還是知道得挺清楚的……”不知陳王妃是在“夸獎”還是“諷刺”。
“娘娘您有所不知,寒月的日子實在……”寒月拼命擠出一滴眼淚,“寒月雖然算是嫁作人婦,但是過的日子真是豬狗不如,天天收不完的帳,曬不完的麥子,還要伺候他們一家老小……”
陳王妃微微側著頭,似笑非笑地傾聽著。
“說是正妻,他在外面有好幾個相好的,年頭又收了個丫頭……”寒月要把自己所有的苦水都傾訴給陳王妃,“說娶我回來就是沖著王府的嫁妝和能給他生幾個孩子,可是一直也沒能如愿……隔不了兩天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寒月說到悲慘之處,開始用袖子抹起眼淚來。
陳王妃把手爐放到一邊,聲音波瀾不驚:
“你的意思是王爺給你選錯人家了……”
“寒月不敢……寒月不敢……”寒月馬上搖頭,“寒月不奢求能夠重新伺候王爺,只是想請娘娘出面,讓當家的把寒月休了……”
陳王妃的表情稍稍有了些變化,她依然不露聲色地看著寒月。
“寒月愿意后半生做牛做馬伺候娘娘,幫助娘娘鏟除異己……”寒月特意拉長了最后兩個字。
陳王妃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寒月面前:
“你早已經離開王府,怎么還能回來?”
“娘娘不要忘了,寒月為了娘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寒月的話聽似信誓旦旦,但仿佛在暗示什么。
陳王妃拉住寒月的手:
“寒月居然能言善道了,只不過還是有些不識時務……”
寒月狠很地甩開陳王妃:
“娘娘如果不答應寒月的要求,寒月就會去告訴王爺真相……”
“要挾?”陳王妃的目光追隨著寒月。
“娘娘難道忘了以前做的事兒了么?忘了寒月替娘娘做的一切了么?”寒月似乎在“喚醒”陳王妃的記憶。
陳王妃轉過身子,背對著寒月:
“雖然甜兒不錯,但還是不如寒月你貼心……今日看似要有大風雪,寒月就留下陪我說說話,一會兒差人通知你當家的便是……”
寒月洋洋得意地笑了:
“謝娘娘……”
落霞和風兒、晴兒在竊竊私語。
落霞低聲對風兒耳語:
“王妃娘娘居然把寒月留在府里了……剛才我問過甜兒,她說陳王妃還拉著寒月的手說要敘舊什么的……”
“真的么?王妃娘娘又心軟了?”風兒瞥向里屋,怕被云兒聽到。“聽說寒月還和云妃娘娘大肆沖突過……”
“寒月在的時候王府雞犬不寧的,還想讓我姐姐映曦給去世的李王妃陪葬,要陪她怎么不陪?多虧王爺說不講究這個才罷休……”落霞對寒月簡直深惡痛絕,“你大概不知道吧!聽說人家說雪心姐生的小王爺就是被寒月害死的,湄兒姐投了井,雪心姐后來也郁郁而終……”
“原來云妃娘娘和雪心姐是很要好呢!”晴兒接著說。
“是啊!”落霞要告訴風兒和晴兒她們以前不知道的故事,“寒月嫉妒雪心姐生了小王爺,自己卻什么都沒有,就把小王爺給害死了,當時云妃娘娘很是傷心……”
風兒和晴兒都點頭。
“哎呀!我得快點兒走了!陳妃娘娘找我還有事兒呢!”落霞匆匆離開了。
晴兒篤定這事兒一定要和云兒講明:
“我看這事兒還是趕緊知會娘娘一聲兒……”
晴兒跑進屋內,沖到云兒的面前:
“云妃娘娘……”
云兒正一針一線地給羽兒的小衣服繡著花鳥,她好奇地看著焦急不已的晴兒。
“云妃娘娘,寒月來王府了……”
云兒似乎早就預料到此事:
“早就知道她會來,那天在廟門口遇見她就知道她會找來的……”
“聽說寒月以前為非作歹,這次陳妃娘娘八成又聽信了她的鬼話,居然把她留在王府了……”晴兒忿忿然。
云兒不慌不忙地繼續繡著:
“此事不可聲張,別傳到王爺耳朵里就好……”
“娘娘,”風兒走過來繼續說,“還是讓王爺知道比較好吧!萬一寒月會對小王爺做什么事……”
云兒顫抖了一下,刺破了手指。
風兒緊張地問:
“娘娘您沒事兒吧?”
“沒事,”云兒把手中的活兒丟下,“晴兒給我拿披風……”
云兒快步走在回廊上,心中惦記的只有羽兒!
“小玉!小玉!”
云兒尋聲望去,只見弟弟小武向著小玉奔去:
“小玉,我從廚房找了幾個煤球,你看行不行?”
小玉站在一個堆好的雪人旁邊:
“只有眼睛沒有鼻子啊!”
小武撓撓頭:
“那群丫鬟正在做飯,等一會兒她們不在的時候我再去拿蘿卜……”
小玉挑了兩個大小差不多的煤球安在雪人臉上:
“還是別弄了!你還不趕快回去,萬一被云妃娘娘看到,你又會挨罵的!”
云兒低聲叫過風兒和晴兒:
“你們先到羽兒那兒去看看情況……”
“姐姐才不會罵我呢!姐姐可好了!”小武傻笑著,露出兩顆新長好的大門牙。“小玉,嘿嘿嘿!”
小玉正在詫異這個“嘿嘿嘿”的意思,冷不丁小武一個雪球打在她的衣服上。小武飛快地跑走,扮著鬼臉:
“抓不著我!”
小玉不甘示弱,團起一個雪球,追著小武。小武比小玉稍微大幾歲,加上是男孩子,自然跑的速度也快一些,小玉追了半天也沒追上,就氣喘吁吁地蹲在原地生氣。
“小玉?你生氣啦?”小武見小玉不再追他,就折回來看她。
小玉起身就把雪球拽向小武。小武下意識的側身躲閃,那個雪球正好砸在從此處經過的王爺身上。
小玉和小武都慌了神,大驚失色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收場。還是小玉反應快,她拉著小武的衣服下擺,兩個人同時跪下:
“王……爺……”
王爺面帶慍色,他拍了拍殘留在披風上的雪,那白色的緞面上落下黑黑的幾點痕跡。他看著小玉問:
“你是誰?”
“回王爺,奴婢名叫小玉。”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恐懼,小玉仰頭看著王爺。
王爺似乎在回憶什么,在把這個熟悉的名字和這張陌生的臉龐聯系在一起。
“是陳妃從廟里帶回來的那個丫頭?你現在在伺候陳妃?”
“是。”小玉點頭。
“那你現在在這兒干什么?”王爺看小玉的眼神凌厲而漠然。
“王爺!”小武急忙地替小玉說話,“都怪我不好,是我讓她和我一起玩的……”
小玉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不是的,都是小玉的錯,小武只是來看望云妃娘娘的……”
兩個孩子還在爭著認錯,王爺依然神情冷漠。
云兒上前:
“王爺……”
王爺那副嚴肅的表情沒有緩和。
“請王爺別怪罪兩個孩子,都還年幼,不懂府里的規矩……”云兒想快快了結此事,好向王爺去說寒月的事。
“少不更事本王不會責罰,只是你太過縱容他們,如此下去豈能教育好羽兒!”王爺言辭刻薄,云兒半天沒回過神兒來,“王府不是享樂之地,一切都該適可而止。人有尊卑貧賤,不可混為一談。”
“以后閑雜人等不許隨意進出王府。”王爺這話顯然指得是小武。
王爺看了一眼云兒,拂袖而去。
跪在雪地里的小武和小玉,都眼巴巴地看著云兒,他們并沒能理解王爺話中之意。
云兒感到一種深深的寒意和恐懼,從內心深處蔓延到四肢百骸。
“姐姐!”小武好奇地看著發呆的云兒,“王爺生氣了?王爺責怪姐姐了?”
云兒的唇抖了抖,她悲切的表情剎那間消失,轉而浮在臉上的只有笑容:
“沒有,小玉你先回陳妃娘娘那兒去……我和小武有話要說……”
云兒見小玉離開,用手按住小武的肩膀:
“答應姐姐,以后不要再到王府來了,如果沒有我的允許不要隨便到王府來,不管是看姐姐,還是小玉……”
小武低下頭:
“姐姐生小武的氣了?小武錯了……”
“不讀書就不識禮,多讀些書總是沒有壞處的。”云兒目光柔和,“等以后過幾年小武大些,再去學些功夫和手藝什么的也就不吃虧了……”
云兒替小武把扔在地上的布包拾起:
“還是早些回去吧!別讓爹爹擔心!”
小武依依不舍地倒退著走著:
“姐姐!我先回去了!”
云兒向小武揮著手,笑容幾乎變得僵硬。看見小武終于轉身向著大門的方向跑遠,她終于支持不住,踉蹌著幾乎要跌倒在地。
“娘娘,”風兒跑過來扶住了云兒,“娘娘您還好吧?”
云兒那緊繃著的神經終于放松,她也無須偽裝:
“羽兒,他……”
“娘娘放心,小王爺一切都好。”風兒攙扶著云兒,“聽說寒月并未留在府內,前幾日陳妃娘娘已經給了她銀子打發她回去了……”
云兒終于如釋重負嘆了口氣。花易謝,霧易失,夢易逝,云易散。物尤如此,情何以堪?以前的柔情種種,瞬間就可消失無形么?
王爺在書房里踱著步子,掛在門口的那只饒舌的鸚鵡叫著:
“王爺萬福!王爺萬福!”
王爺好奇地端詳著這只有著翠綠羽毛的鸚鵡,他叫過丫鬟:
“海棠,你教這鸚鵡學說的吉祥話?”
“回王爺,是云妃娘娘。”海棠笑著給鸚鵡添了點水,“娘娘給這鸚鵡起了名字叫翡翠,說因為它綠色的毛很好看,就像翡翠一樣耀眼。我們逗趣說,除非剪圓了鸚鵡的舌頭它才能學說話,娘娘說不可,時常非常耐心地教它,沒想到真學會了呢!”
“王爺萬福!王爺萬福!”翡翠來了興致,大聲地繼續“諂媚”著。但是鸚鵡畢竟是鸚鵡,它會的只是模仿。
“不過云妃娘娘好幾日沒過來了……”海棠逗弄著鸚鵡,“聽晴兒說,娘娘身子不適……”
“不適?”王爺緊張起來,繼續追問,“怎么沒人通知本王?大夫有沒有來看?”
“娘娘不讓告訴王爺,說歇歇就好。”海棠囁嚅著。
王爺顧不上多想一刻,快步奔出了書房。
風兒見王爺到訪,驚訝不已:
“王爺……”
“云妃呢?”王爺向屋內望了望,并沒有看到云兒的身影,“聽說云妃病了,本王來看看她如何了?”
“回王爺……”不會撒謊的風兒支吾著,“娘娘連日憂心忡忡,茶飯不思……”
王爺環顧著屋子:
“現在云妃去哪兒了?”
“聽乳母說小王爺有些咳嗽,娘娘擔心就去探望了。”風兒低頭,“前陣子據說寒月姐到府里來了……”
王爺剛要走出門去,又停住了腳步:
“寒月?”
“是啊!那天我們都看到寒月來求陳妃娘娘讓她回來!”風兒趁著王爺想要打聽,就一股腦地全都說了出來,“陳妃娘娘留寒月姐敘舊,而且聽甜兒說陳妃娘娘聽可憐她的遭遇,要留她在王府呢!”
“什么時候的事?”王爺皺著眉,臉色陰沉。
“有些日子了,那天小武正好來府里……”風兒回憶著。
王爺恍然大悟,他看了一眼風兒:
“去!去請大夫!請兩個來!”
王爺沒有耽擱,火速前往羽兒的屋子。乳母正站在門口打著呵欠,她見到王爺,忙不迭地準備行禮。
王爺擺了擺手,示意她無須作聲。
“小王爺可好?”王爺低聲詢問。
“回王爺,”乳母不敢虛言,“小王爺有些咳嗽,不過不打緊,只是這幾晚一直睡得不安生,總是又哭又鬧的。云妃娘娘來了之后,小王爺居然睡著了。”
王爺輕輕地走進屋去。
云兒懷抱著熟睡的羽兒,輕輕地搖晃著,還在輕輕地哼著歌謠。那燈芯散發幽幽的橙色光暈,小小的火苗歡快地跳躍著。云兒的頭發梳得并不整齊,幾綹細細的發絲輕輕地拂過她略顯瘦削的臉頰,黛眉朱唇,即使施了脂粉卻掩蓋不了滿臉的倦容。
“王爺!”晴兒見王爺一直癡癡地看著云兒,嚇得趕快行禮,“奴婢不知王爺何時……”
王爺打斷了晴兒的話:
“出去候著吧!”
云兒抬起頭,默默地看著王爺,眼神中充滿懷疑和傷感。她起身行禮:
“王爺萬福!”
云兒似乎還在為前幾日的事耿耿于懷,她不去凝視王爺的眼睛。
王爺伸手扶起云兒:
“聽說羽兒病了……”
云兒的目光閃躲著王爺:
“并無大礙……”
王爺主動伸手想要去抱羽兒,這是他第一次抱孩子,也是唯一的一次。
“讓我看看……”
云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心思細密、多愁善感卻又笨手笨腳王爺接過羽兒,他輕手輕腳怕弄傷了孩子。
“比出生的時候胖多了,頭發也濃密了,只是抱起來軟綿綿的,真怕弄疼了他……”
孩子換了一個人抱,似乎不熟悉這種氣味和感覺,睜開大眼睛看著他的父親。他骨碌著黑漆漆的大眼睛,忽然嘴角一咧笑了。
“他對我笑了呢!你看,云兒,羽兒對我笑呢!”
云兒看著王爺,竟不由自主地快要落淚:他的面孔沒有了那日的冷峻,忽然多了幾分孩童的天真,那種沒有掩飾的喜悅,那種割舍不斷的血脈親情,都讓他不再高高在上,不再難以接近的冷漠和涼薄。
云兒湊過去,握住了羽兒的小手。
“我已經叫人去請大夫來了,你們娘兒倆是我的一切。”王爺低語,“也得請大夫給我好好看看……”
“王爺,您怎么了?”云兒緊張不已。
“不知道是什么毛病犯了,那天和云兒你發了脾氣……”王爺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他是王爺啊!無論是對是錯,都可以去質疑和宣泄他的情緒。可以向任何一個人,無須歉意,更無須道歉。
“別再生氣了吧!”王爺握住云兒的手,把云兒和羽兒的手都握在他寬厚的手掌里,“不知為什么,每當遇到不開心的事兒,我就想到了你,你能讓我平靜,讓我不那么偏執,不怒不嗔……”
云兒身體并無大礙,大概真的只是由于那日王爺的責怪而郁結于心的愁緒。
王爺私下也叫人去打聽寒月的消息,得到的答復都是陳王妃已經給她銀子打發她回去了。以訛傳訛,王爺恐怕夜長夢多,叫了當時見過寒月的落霞去仔細打探此事。
落霞不相信寒月離開:
“見到寒月進府,卻沒有人見她出府。”
“你是說寒月仍在府內?”王爺猜想事有蹊蹺。
“奴婢前天在廚房那兒聽到聲音,仔細查過卻又沒有發現。”落霞膽大,“后來在柴房內發現了寒月,她被綁著手腳,嘴也堵著。”
王爺從未想到王府之內還會出現這種囚禁之事:
“她……活著?”
“是,應該有人給她送飯。”落霞篤定這事必有內情,“不知王爺有何打算?”
“去問她詳情。”王爺忽然覺得此事并不像想象的簡單,“此事不得走漏半點兒風聲,包括陳妃。”
落霞應聲離去。王爺披上披風,知道該是與陳王妃好好談談的時候了。
剛剛除卻冬的寒冷,春的暖意還沒有降臨京城。不再是飄雪時節,不再有凜冽的北風呼嘯。
陳王妃見到好久未見的王爺,驚喜萬分:
“王爺萬福!”
“不必多禮,”雖然已和陳王妃夫妻多年,王爺說話依然生疏,“本王一直忙于公務,無暇顧及府內大小事宜,勞煩你了……”
“謝王爺。這是臣妾份內的事兒……”盡管王爺的感謝之辭太過客套,陳王妃依然歡欣不已。
“聽聞寒月曾經來府……”王爺幾句話就直奔主題,他想要了解的無非只有此事而已。
“只是道府一敘。”陳王妃簡短地敘述了此事,“畢竟服侍臣妾多年,念及舊情,給了她些銀子打發了……”
“此話當真?”王爺相信寒月不會善罷甘休。
“絕無虛言。”陳王妃聲音不大,但是語氣肯定,“也許王爺聽人說臣妾心生憐意,要留下寒月,但臣妾絕無此意。她已嫁作人婦,無論今后如何,都與王府再無半點瓜葛,臣妾只是可憐她的境遇,最后賞給她些首飾和銀子罷了。”
王爺背著手,朝著門口走去:
“這樣最好。”
“王爺,天色已不早……”陳王妃跟上前去,想要挽留。
“不必了。”王爺拒絕,“早點安歇吧!”
陳王妃屈膝行禮恭送,直到聽見王爺漸遠的腳步聲,她才緩緩抬頭。
“王爺萬福!”鸚鵡的話來得到快,王爺前腳剛邁進屋子,翡翠就叫了起來。
“王爺!”海棠見王爺神色平靜安然,“云妃娘娘在呢!她說來幫您收拾典籍。我去通報一下。”
王爺制止了海棠:
“下去吧!”
王爺悄然走近,他默默地凝視著云兒的一舉一動。
云兒,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一直純美飄逸。沒有了年幼的稚氣,沒有的少女的羞澀,多了幾分嫵媚和風韻。白果一樣嬌嫩的皮膚,水水的充滿靈氣的眸子,她依然端莊秀麗,淡雅可人。雖然有了很多各色各樣的綢緞,她卻只選擇很少的幾種顏色,永遠是那種淡淡的淺藍或者純白;有了很多進貢的金銀珠寶,她平時不離身的只有那個粉水晶墜子;女性的手,總能做出各種精致的玩意兒,她會對著那些繡好的虎頭鞋和虎頭帽露出甜甜地笑容……
大概她太過專注地整理那些典籍,根本沒有發現王爺的到來。她的神情平和,那微微彎起的嘴角,是在為什么事愉悅呢?
“云兒……”王爺終于禁不住出聲。
“王爺!”云兒停止了手上的動作,“閑來無事,想替王爺來收拾收拾典籍。”
“這等小事,讓海棠她們來做就可。”王爺看著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書房不由得感嘆,“居然分門別類地擺放整齊了……”
“覺得如果按照字來整理會不便查找……”云兒笑容恬淡。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王爺忽然念出這四句,“最近喜歡曹子建的《洛神賦》,忽然覺得很適合形容云兒。”
“詩賦云兒不大懂……”云兒完全明白《洛神賦》寫得內容,知道這是絕對的贊美,所以微微露出羞澀地微笑。
“子建天賦異稟,最可定大事。”王爺從《洛神賦》轉向他本來意欲與云兒相談的話題。
“可是他性而行,不自雕勵,終將比不過頗能矯情自飾的兄長。”云兒雖然并不完全了解王爺想要說的問題,但是知道王爺擔憂的仍然是一直想要奪取太子之位的景王。“云兒不知王爺是否在為景王爺之事煩擾……”
“景王他……前幾日去世了……”王爺的表情怪異,不知是為失去手足悲傷,還是為失去對手而慶幸。
云兒沉默不語。
“皇上嘆息曰:此子素謀奪嫡,今死矣。”王爺在回味著皇上的這句話,“皇上一直寵愛景王,十分傷心。”
“皇上傷心,但是更放心了吧!”云兒解釋給王爺,“皇上進退兩難,現在終于可以放心可以把江山社稷交給王爺您了……”
王爺對此言將信將疑,他握住了云兒的手:
“但是我仍然是王爺……”
云兒知道,王爺話中含義是:我不是太子,依然只是個親王。
“如果真能夠永生,就不會有輪回之說了。”云兒不直接講明,“生命是不斷的輪回,無論多么豐美,最終終將走向凋零。”
王爺的另一只手順著云兒光潔如月的臉龐,撫過白皙的頸項,瘦瘦的肩膀,最后落在纖細的腰肢上。
“王爺!”
聽到門外急切的聲音,王爺和云兒都驚了一下。
“什么事?”王爺不耐煩地問著。
“奴婢是落霞,有要事回報。”落霞的聲音很大,在如此靜謐的夜里分外響亮。
王爺松開了云兒,整了整衣衫:
“進來吧!”
得到允許,落霞急急忙忙地沖了進來:
“王爺……寒月她……”
當她看到云兒也在場的時候咽下了后半句。
“但說無妨。”王爺并不想隱瞞云兒。
落霞說這話的時候充滿無限恐懼:
“寒月她……被人毒啞了……”
落霞提著燈籠,推開了那扇黑漆漆的門。撲面而來的惡臭把王爺熏得快要暈倒,他彎著腰,掩著口鼻:
“人呢?”
“在那兒!”落霞把燈挪近,依稀能看到蜷縮在角落里那個模糊的人形。
寒月蜷縮在墻角,靠在一堆破爛的棉絮上哆嗦著。她瞪圓的雙眼,閃著陰森蒼白的光。
“寒月姐,你別害怕,王爺來看你了……”落霞怕驚嚇到驚恐萬狀的寒月,聲音很輕。
寒月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緊張地向后退著。
“她真的不會說話了?”王爺將信將疑,但是這種讓人幾乎窒息的氣味使得他不愿向前靠近。
“這兒有一個打破的飯碗,八成是在飯里下了毒吧!”落霞把燈挪到腳下,找尋著什么。
“寒月,你還認得本王么?”雖然王爺知道寒月不可能再回答他,“是誰害你的?你只要點頭或者搖頭就行……”
王爺的話還沒有說完,寒月就發狂般到處尋找著可以逃避的縫隙,她匍匐著在這個不大的地方轉著圈子,重重地裝著磚墻的聲音刺激著所有人的神經。王爺連連倒退幾步,被這個場面嚇住了。落霞扔下燈,撲上去抓住了掙扎的寒月:
“寒月姐,你別怕,我們是來救你的……”
寒月眼中充滿驚恐,她用所有力氣努力想要掙脫落霞。
“寒月……”
所有人都尋聲望去,只見陳王妃慢慢地走了進來。
“寒月,別害怕,沒人敢害你……”陳王妃走到寒月身邊,目光里閃耀著溫情。
寒月見到陳王妃,突然安靜了下來,她眨巴著眼睛,忽然跪倒在地,像見到親人一般抓住陳王妃裙角的下擺,嗚嗚大哭起來。
陳王妃輕輕地撫mo著寒月散亂的頭發,沒有一絲厭惡之情。
王爺瞇著眼睛,對眼前這一幕感到十分驚異。
“我先回去,這事兒誓必要查個水落石出。”王爺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個終生不想再踏入的地方。“落霞,把這里打掃干凈,給寒月找個地方住下。”
“是,王爺,奴婢馬上就辦。”落霞應聲。
見王爺已經走出門去,落霞這才畢恭畢敬的給陳王妃行禮:
“陳妃娘娘萬福,奴婢沒能安撫好寒月,請娘娘治罪。”
“罷了罷了!”陳王妃見王爺已經走遠,不必再繼續假裝與寒月親昵。她露出鄙夷的神情,抬腳踹開了匍匐在腳下的寒月,“滾遠點兒,臭死了!”
寒月趴在地上,眼中充滿詫異。
“奴婢已經把藥銷毀,不會有人發現任何痕跡。”落霞俯身拾起地上的燈,“奴婢下月就要嫁到山東,這里向娘娘辭行了。”
“那敢情好,改日我叫甜兒給你準備些首飾,別說咱王府嫁出去的人寒酸才是。”陳王妃笑著,眼睛彎彎地像月牙兒。
“那就謝娘娘賞賜了。”落霞向門口走去,“奴婢就不打擾娘娘和寒月敘舊,先告退了。”
寒月幾乎不能呼吸,她已經恐懼得流不出一滴眼淚。
陳王妃依然是平日那個慣有的笑容,只是那種笑容里充滿得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寒月,你知道我這輩子最錯的決定是什么么?就是默許王爺去寵幸云兒!”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奇特的光彩,說不清是悔恨還仇恨的淚光。
“本以為云兒會像你和雪心一樣,即便得寵也在我的控制之內,所以我對她好,照顧她,甚至以姐妹相稱。我沒有孩子,我也必須要有一個兒子來穩固自己的地位。看著王爺真的愛上了她,我心里難受,我愛這個男人,不想和別人去分享他的愛,即使王爺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這么多年來,王爺一直獨住,即使臨幸丫鬟也不到我這兒來。而現在,王爺越來越喜歡云兒,他一直留寢在她那兒,只有看著云兒的時候他才會笑。我想去愛羽兒,因為他是王爺的血脈;母以子貴,我越來越恐懼云兒可能會替代我的位置,所以必須出手,你知悉的雖說只是計劃的一部分,但我不想有任何意外,所以,我必須讓你閉嘴,永遠開不了口。”
陳王妃看著神情恍惚的寒月:
“算了,為什么要和你說這些呢?我已經通知你當家的,他明日就會求王爺來把你接走的。念在以往主仆之情,我饒你性命,以后好自為之吧!”
陳王妃撣了撣裙擺的土,慢慢地走了出去。
“甜兒,鎖門。”
陳王妃的聲音穿過濃濃夜色,涼薄凄清。
那一抹僅有的月光隨著門的緊閉,終于消失得無影無蹤。
面相粗鄙的男人露出黃黃的牙齒:
“王爺,我是一個粗人,也不會說什么話,今天來就是把寒月帶回去。”
“只是事情還沒查清楚,王府出了這個事兒挺為難的。”陳王妃滿臉歉疚,“本來是好端端的人,現在突然不會說話了,實在是……”
“不會說話更好,省得整天在耳邊亂叫,不得安寧。”那人見王爺還未表態,“聽說給王爺添了不少麻煩,以后我會好好管教她,再也不會讓她來王府惹事兒了。”
“你……打她?”不知王爺是否心生憐憫。
“啊呀!王爺,她又不是菩薩,難道我還得供著她不成?”男人咂咂嘴,“女人總得干活,生孩子,她一個不成還不得干另一個?不過我這家里缺了她還不成,現在都忙得亂套了……”
“這里有些銀子,拿去貼補貼補家里。”陳王妃示意甜兒,“還有些布料和首飾,拿回去給你家里添些東西也好。”
“謝娘娘賞賜!”那人笑得合不攏嘴,“娘娘真是好人,還賞賜這么多東西,真是不好意思……”
“以后對她好點兒就是。”陳王妃轉向王爺,似乎在等待著王爺松口。
“既然你已不再追究,本王只好讓你帶她回去了。”王爺無奈地嘆氣。
“多謝王爺,我就先告辭了。”他掂量著那袋銀子,也知道大概的價值,“多謝娘娘的賞賜。”
“有些不舍?”王爺盯著陳王妃,“還是巴不得此事快點兒了結?”
“臣妾不懂,愿聞其詳。”陳王妃莫名其妙。
“國事家事天下事,豈能事事順心呢?”王爺終于覺得此事這樣了結也是最好。
陳王妃莞爾:
“王爺現在所有事都很順心,立儲之事應該不遠了。”
王爺踱步到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春天真的來了,天生麗質的玉蘭花,如云如雪般綻放在枝頭,風中飄來的全是沁人心脾的香氣。
深情備注:
嘉靖四十四年,景王病逝。嘉靖其實并不想立景王,當聽到景王的死訊后,嘉靖沉默了一會,然后對徐階說:此子素謀奪嫡,今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