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后一批到達山頂的“游客”，而最早的那一撥兒此時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奮力踏上最后一階樓梯，終于站直了身子。李鼐在我前方不遠處微笑著向我招手，恍惚間，我以為這是一場大型的春游。他拿著水壺和杯子向我走來，把甘醇的山泉斟滿整個杯子遞給我：“爬了這么久，一定很累了，喝口水吧。”

我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隨后問道：“你知道剛才發生什么事了嗎？有一個侍衛跌下山崖，腦袋和身體分了家。”

“唔，真是太慘了。”李鼐接過杯子，笑容燦爛地說。

“祖廟既然是圣朝最為重要的地方，它周圍的相關設施……我的意思是，這些陡峭的樓梯應該修結實一點，我一路走上來，發覺很多樓梯都已經碎裂。如果樓梯稍微好一些，那么那些嬌滴滴的小姐們就不會因為站不穩而亂推人，那名侍衛也不會掉下去，身首異處了！”

李鼐還是笑得很燦爛，他挽著我的手臂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道：“祖廟在十年前遭遇過一場大火，寺院的僧眾忙于救火而踩爛了周圍的石階。宮中雖然修繕了被焚毀的寺院，卻被阻撓不能重修石階，據說是當時住持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在那之后，萬華山的登山石階就再也沒有重建過。好了，不要因為這種事情而煩心，走了這么久，是不是很餓？我帶你去嘗一下祖廟的素齋，很是清新可口，在別處可是吃不到的。”

我知道他不愿在這樣大好的日子里跟我討論這么血腥的話題，而且就算我繼續深究下去也不會為那名侍衛討回公道，所以我很明智地閉上嘴巴。不過，十年前的大火？不讓修葺石階？怎么聽著像是一場籌劃已久的陰謀啊，莫不是謝雨顏早在十年前就和那住持商量好了要上演今天這一幕？遠遠的，我看見那個叫阿德的侍衛正坐在一塊兒山石上偷偷抹眼淚，剛才勸他的年紀稍微大些的侍衛故意站在他身前，似乎是在幫他遮擋別人的視線。我有些哀傷地看著他哭泣，卻只能默默轉身離開。

平生第一次吃素齋，味道還真的很不錯。我最欣賞這里的素雞，不僅是形狀還是味道都模仿得絕無二致，就連京城中最頂級的大師傅也做不來這么好的手藝。但是因為剛才經歷過的事情，我沒有什么胃口，所有的菜肴，全部淺嘗輒止。我坐在寺廟中專為皇族建造的包房用餐，所以看不到其他顯貴的神情，但我打賭他們一定是狼吞虎咽地吃著眼前這份美味，然后互相點著頭，翹著大拇指，交口稱贊道：“嗯，好吃，真好吃！”他們就是這德行！誰會在乎一個滾落山崖的小伙子呢？哦，對了，那個叫做……佘媛媛的女孩兒，她應該記得，因為是她把阿虎推下去的，然后眼睜睜看著他的鮮血灑滿巖壁！估計她是吃不下東西了，也好，有助于減肥。

“怎么樣，吃得還習慣嗎？”李鼐腳步輕盈地走來，眉宇間滿是欣喜。

我自然不能掃他的興，更何況這些東西確實美味：“很好吃。”

“那你為什么剩下這么多？”李鼐皺著眉頭看著我眼前基本上沒動過的菜肴。

“你知道原因，我只是有些惡心罷了。”我淡淡說道，“可以打包帶走嗎？我娘應該喜歡吃這些東西，只是她現在不能過來，有些可惜。”

“一會兒行禮的時候，你要站在我身邊。”李鼐卻轉開話題。

“為什么？我們還沒有結婚。”

“遲早的事，不如趁此時機詔告天下。”李鼐平靜地說。

我瞪了他一眼：“多事！我該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你還沒這個權利決定！”

“還是那句話，‘遲早的事’，你不如乖乖聽話的好。”李鼐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他瞪圓了眼睛看我的那一剎那，我腦海中似乎閃過什么畫面，紛繁復雜的，我理不出頭緒。但我知道又是那種能力在發揮作用了。我搖搖腦袋，把這個動作當作可以使機器重啟的指令，但是沒有效果。大概只有六平米左右的小房間里，只擺了一張床，床上有一扇青黑的茶幾，地上放著一個灰色的蒲團，其他什么都沒有。祖廟已經存在于萬華山頂超過百年光陰，這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足以給所有身處其間的事物蒙上一層歷史的陰霾。其實那張床不應該叫做床，而應該被稱為榻，床和榻的區別在于，床是用來睡覺的，而榻是用來打坐的，只是我不知道地上的蒲團是用來做什么的。茶幾上此時擺滿了飯菜，但是把中間那個盤子拿下去，就會看到有三個淺淺地圓點擺成三角形的樣子，想來，這里本應該擺著一個三腳香爐的。其實我不愿意過于仔細地觀察這個房間，但是我的腦袋現在實在是疼得厲害，而這間寂寥的包房讓我感覺到一絲寧靜。

皇后加冕的儀式當然是非常隆重，但卻并不冗長——至少比我想得時間短，而我站在李鼐旁邊，整個過程看得非常清楚。首先我是被那些嬰兒手腕粗細的巨型香燭嚇了一跳，我從來沒有到過什么佛教圣地去上香，所以這種規模的香燭也只是在報紙媒體上見過，看上去還真的是很驚人，然后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給佛祖或者祖先上這么粗的香，也許他們真的會保佑上香的人也說不定。其次我是被光彩奪目的凌妃嚇了一跳，她的發髻足足有半個手臂那么高，上面插滿了各色各式的頭飾，簡直就是一個移動式的人體展示柜，估計她一定是往頭發里塞了兩人份的假發，不然光憑自己的頭發可制成不住這么多寶貝。再次，我是被面色憔悴的皇上嚇了一跳，就看他的面相，絕對已經達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整個兒一僵尸造型——兩腮凹陷，眼角下垂，皮膚蠟黃。我半個多月之前見到的皇上起碼還有點人樣，現在，半點人氣兒都沒有了。但是剛剛爬山的時候——雖然只是背影——我明明看到皇上身手不凡來著！難道，剛才爬山的那個人，不是皇上本人？這個時代也有“替身”嗎？

儀式結束后，我本來要隨著大隊伍一起下山，卻被凌妃，哦，不，是凌后叫住了。凌后的貼身侍女茜容將我領到剛才我吃飯的房間，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最近鼐兒鬧得很兇，是不是嚇到你了？你不要怪他，他只是太在意你而已。”當上了皇后，說話也開始拿腔作調了。凌后一邊喝茶一邊給我這兒跩氣魄，我卻也只能忍受，畢竟人家官兒大。

“皇后娘娘這是哪里的話，胭脂怎么會怪三皇子呢！三皇子對胭脂寵愛有加，胭脂感激還來不及呢！”

“你在我眼前不用這樣拘束，你母親是不是告訴過你，我們曾經是好姐妹？所以我和你之間，用不著來這些虛的，對不對？”

“皇后娘娘所言極是。”我暗地里啐了她一口，假惺惺的，裝什么啊！

凌后緩緩站起身來，作為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要注意，在這個年代，三十歲的女人基本上要當成二十一世紀四五十歲的女人看待——她的身材保持得相當好，胸部和屁股都沒有下垂，在一個沒有整容技術的年代，能保養到這種程度，應該算是相當成功了。我一直都覺得凌后是一個相當細致的女人——不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離近了看，更覺得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不管是內在還是外在。她只是簡簡單單往那里一站，好像整個宇宙都在圍著她轉動。這個女人不簡單啊，她想要成為圣朝的武則天嗎？只不過她的兒子恐怕不會那么好控制。

“胭脂，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這么年輕，這么美貌。你有無數的機會和無限的可能，而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卻別無選擇。鼐兒是從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知道他有多么迷戀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俘獲他的心的，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負他對你的真心，知道嗎？”

前一句還說得直入人心，后一句就開始命令加威脅，呵呵，真是領導的作風啊。

“胭脂不敢！”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一個安分的人。鼐兒雖然是皇子，但他綁不住你。”凌后看向我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些許懇求的神色，“你是謝家的女子，血液中就流淌著不凡。就算我求你，如果你非要離開鼐兒，那么就讓他先對你死心吧！”

我驚異地抬起頭來，卻被她腦袋上那些璀璨的寶石晃得睜不開眼：“娘娘何出此言？”

“我愛我的兒子，我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如果你注定會讓他傷心，我寧愿現在就毀了你！”凌后語氣一轉，目光變得凌厲異常，竟然比那些寶石閃耀的光芒還要刺眼，讓我不敢正視。

隨后，她又交代我幾句，就放我走了。

我被她這一舉動搞得莫名其妙，難道，她發現什么了？我一邊想著一邊由大哥和二哥陪著往山下走去，路過那個侍衛葬身的地方，我不由探頭向下看去。什么都沒有，就連噴濺在崖壁上的鮮血都消失不見了，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