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搖頭:“他去年已經(jīng)結(jié)束實習(xí),今年拿到本院的正式聘書成為掛牌醫(yī)生。你很幸運由他主治,很多人想求都求不來呢!因為他真的是個非常好的醫(yī)生,待人有禮不說,對病人更是關(guān)懷備至,是個真正的好醫(yī)生。”
不知為何,她的心中涌起一種難受的感覺,但難受些什么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啊,我們會經(jīng)過急診室,他剛好值班,你想不想停下來看鐘醫(yī)生如何照顧病人?”護士稍嫌黑了點的臉上布滿笑容。
“不……不會妨礙他們嗎?”
護士邊推邊搖頭:“不會,我們要通過二樓的室內(nèi)通道到達病人的休閑區(qū),剛好在走道的中間可以俯視急診室的情形,一點也不會妨礙到急救人員的工作。”
她不置可否,但護士還是將她推到所說的通道玻璃窗前往下看。
底下的急診室處于一個寬闊的層面,中間有個正方形工作臺,那是醫(yī)生和護士的工作區(qū),四周則是用輕飄飄的白色塑料布幔,隔成一間間的空間,里頭都有一張床,可以讓病人休息。
就在其中的一個隔間里,她那名叫Jonathan的丈夫,正在和一對墨西哥裔的夫妻說話。
只見他伸手朝向被父親抱著、年約一歲多的小男孩,輕輕地拉起孩子垂在身邊的右手臂,只稍稍往上一舉,那小男孩便哭叫起來。他的雙手連忙握住孩子的手臂和手肘,突然往不同的方向轉(zhuǎn)動,小男孩尖銳地尖叫起來,那對夫妻的臉色大變,尤其是那母親也幾乎要哭出來了。
還好那么一下之后,他便放開孩子的手臂,從他那白色的醫(yī)生長袍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玩具;距離有點遠她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只小動物的填充玩偶,遞到孩子面前要給他。
小男孩停止哭泣,伸出另一只手要拿,沒想到他卻移開不肯給,嘴里不知說了什么,孩子的媽媽抓住孩子那只沒受傷的手臂,然后鐘離朗再次遞出玩偶給孩子。那孩子終于舉起剛剛那只受傷的手,拿了玩偶直看,這下那對夫妻現(xiàn)出大松一口氣的模樣,立刻雙雙親吻了小孩的臉頰。
鐘離朗……居然也笑了起來,伸手摸摸孩子的頭發(fā),像是很開心的樣子。
他那露出潔白牙齒的笑容──燦爛如朝陽,和他在自己病房里冷若冰霜的樣子,相差不下十萬八千里;這差異也實在太大了。
她的心更堵,那股難受的氣更滿。
站在輪椅旁的護士開口道:“看來鐘醫(yī)生治好那小男孩的手肘脫臼。”
“那樣一轉(zhuǎn)就治好了?”
護士點頭:“是啊,嬰幼兒由于骨骼細小,有時候媽媽不小心就會拉脫臼,剛才鐘醫(yī)生只是輕輕一轉(zhuǎn),就把孩子的骨頭推回原位,那小孩才有辦法伸手拿起玩具,不再感覺疼痛。”
她還真沒想到西醫(yī)居然也會把骨頭推回,原以為只有專治跌打損傷的中醫(yī)才會。
還在驚訝著,突然急診室入口沖進來一名男護士,嘴里不知叫嚷著什么,整個工作站里的人全部動了起來,有人跟著往外沖出去。
隔間里的鐘醫(yī)生立刻向那對夫妻告退,為他們指了出去的路,然后轉(zhuǎn)身快步往急診室入口而去。這時一張活動擔(dān)架被四個人推進來,其中二名好像是911的警察,另二名是護士。
病床上的人胸前一片濃稠的血漬,嘴里還不停地涌出血,雙眼往上翻出白眼,模樣可怖。
“那人中槍了,我們走吧!”護士伸手就要推輪椅。
她連忙拉住護士的手肘:“我不怕,再讓我看一會兒好嗎?”
護士為難地皺眉,怯怯地問:“你確定嗎?這急救的場面很可怕。”
她點點頭,目光追隨鐘醫(yī)生而去;只見他神情專注快步接近急救病人的擔(dān)架床,一起將之推進隔間,換了病床后開始急救。他的嘴里淘淘不絕地說著話,圍上來的護士立刻遵照他的指示,將各種儀器放置到病人身上。
他對那急涌出的血視而不見,伸手扒開病人的嘴,說時遲那時快,一陣狂涌而出的血噴上他的臉,他卻無動于衷,仍專心一意的將呼吸器放入病人口中,同時嘴里還不停地下著指令,床邊的護士有人抬頭報出儀表板上的數(shù)據(jù);有人正在病人手臂上下針,還有人用力按著不斷抽搐的人體。
她并不害怕這種血腥的場面,因為她的目光只盯在她丈夫臉上──他那堅毅的五官上,見不到任何慌亂,甚至連臉上的血漬都置之不理,一心一意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雙手,撥開破裂的肌肉,在不斷涌出血的情況下,尋找大動脈止血……
“走了!走了!再不走,我要卷鋪蓋走路了!這個通道明文規(guī)定是不可以停留的……”護士說著不顧她的意愿,強行將她往前推走。
一直來到南加州明媚的陽光下,她還未從那驚心動魄的場面中回神。
需要多少堅忍不拔的勇氣,才能讓他在那種駭人的狀況下還能從容不迫、穩(wěn)重地救人?
他那專注的模樣,猶如千軍萬馬中一夫當(dāng)關(guān),面不改色拼命要將人從死神的鐮刀下?lián)尵然貋怼?/p>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精神壓力的承受度有多大?
可是她卻想起──他在碰觸她之后,抽出消毒紙巾擦拭手指的畫面。
他不能忍受碰觸她;無法面不改色的面對她。
胸中那股悶氣,終于像氣球一樣被刺破,一泄千里……
空空蕩蕩的心中,取而代之的是哀傷──他到底有多恨自己?
四周的冷空氣似乎鉆進皮膚里,再明媚的陽光也溫暖不了自己。
唯一認得的人討厭她,而討厭的理由不得而知;她又想不出別的親人。這種舉目無親,天地間唯有自己一人的感受好悲涼……
那位矮壯的菲律賓護士拿來兩杯飲料,塞給她一杯,說道:“喝完我就推你回去,你是不是被剛才的場面嚇壞了,臉色很不好呢。”
她苦笑搖頭:“不是,我想到一些事,所以……”
護士打斷她:“你想起自己的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