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平靜了數日,似乎二房的危機解除了。
卻不知夫人王氏的心里倒底是何意,又做何打算。
原本要禁少君一個月的足,即然夫人心里對前番處置有些許疑慮,又為何做出即不是朝令暮改——干脆取消了少君的禁足令,也不是不讓少君出門的打算。
好似要將此事慢慢地淡出眾人的視線一般,不再提起亦不再過問。
破天荒地的,倒是每日未時,夫人會召集嫡女寧兒和三個庶出的小姐們到女紅室上課。
葉大娘是在少君心亂如麻的日子里,悶悶不樂的來到夫人跟前請辭離去的。哪怕夫人加倍了束修,她也不肯留下。對于己是孤家寡人的葉大娘來說,尋找一個得意的徒兒,將她的繡技傳承下去,便是她所剩不多的后半生的心愿所在了。
如今,夫人也找不到合適的女紅師父,干脆親自上馬,領著幾個個子長得參差不齊的小丫頭們或習女訓或教習女紅等等,都是一些正經閨秀應該熟知的禮儀和熟練的技藝。連年紀尚小的四小姐也被夫人強自拉了過來,湊進這個私學班。
連著幾日下來,臉上一直帶著溫煦笑意的夫人著實累得不輕,卻不敢有絲毫的放松之意。
也許是那日在火房里,王氏第一次正眼注意到二小姐少君身上來時,少君那幾個讓人過目難忘的眼神,令王氏想起自己是府里眾小姐們的嫡母的身份,——她們的過錯,或多或少反映出自己的失職。
本是諸多心事郁結于胸的王氏,見著這幾個年幼的稚女偶爾玩在一塊時情不自禁地展露出來的純真笑顏,心里總會涌起莫名的沖動——她想開口說,卻又自己都不知道最過完美的那一條路,它又在何方。
——曾幾何時,王氏也要這般天真浪漫過;她亦懷著少女的情懷走向了一個心愛的男子的懷抱,卻不知未來遠沒有夢中那樣甜美,等待她的是一條充滿荊棘的末路,并且此路不通亦難回溯。
正室的身份,于她恐怕是一道今生永遠也掙不脫的枷鎖。
夫人王氏每每回想起她的前事今生,就會在心里偷偷的哭泣。
是要怪嚴氏在她遵從親娘的嚴格教導之下,才日復一日編織出無數個絢麗的閨夢時,并沒有告訴她——這其實就是一個“夢”嗎?
而夢破了,又當如何?娘在世時不曾對她說起過,所有保護她周全的手段全交托給了方嬸。
可是娘啊,女兒的心里早己被那些個注定要破碎的夢所鋪滿,再也沒有容它們這些個歪門邪道要落地生根的地方呀……
而今,她還要用一樣的“不真實”去親自告訴親生閨女寧兒,和這幾個將來出閣之時還不如寧兒幸運的庶女嗎?
她很矛盾……她真心替她們和自己難過,卻不敢當任何人的面表露出來,只能任沙漏一點點的過去之后,重來一次,——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又這樣逝去。這就是一條前仆后繼的路啊……亦是佛所說的輪回之路?
…………
且說方見著娘親面的少君,為免和娘親再重蹈覆轍,便始終不肯搭理大少爺金書,依舊讓青花堵在院門不讓他進來。
就算青花整日啥事也不干,將少爺防得跟滴水不漏似的,少君也還是有出出進進的時候。
每當小姐離開西屋的時候,青花總要提心吊膽地待著,就怕少爺堵在半道上,雖然她有交代忠明到時一定要使勁拖住少爺,讓小姐先逃走。
后來青花才知自己白擔心了。
小姐好幾次回來的時間與少爺過來的時間掐得正正好,而少爺一點也不知道小姐前腳剛回來過,還得老老實實地聽她瞎掰,然后垂頭喪氣的爬回去。
這少爺可不就是一個睜眼瞎,還是個傻不隆冬的。
偏偏被陳府上上下下當成寶貝一樣供著的少爺對傻子才干的事情還樂此不疲,青花堅持了幾次,再也看不下去了。
此后,她一見少爺過來,就連跟他嘮嗑嘴皮子的心勁也沒有了,只剩下干瞪眼了。
再后來,青花索性見著少爺瞥一眼就躲。反正少爺沒小姐同意斷然不會硬闖進來,這點倒是得到了青花心里小小的同情和認可,但也僅僅如此。
青花看小姐這只本該要被少爺抓住的老鼠這般清閑,而每次踩著不同點急急趕過來的少爺灰頭土臉的受氣,像只倒霉的大花臉貓,青花也分不清這兩人哪一個是強勢一點的貓和弱勢一點的鼠。
愁得跟落了霜的茄子一樣的金書,因著連連在少君手里受挫,遂事事不順心不順耳起來,很快跟那些粗鄙的孩童玩在一塊,不小心沾上了一點惡習——賭色子。
這個小愛好大大緩解了他心里的失意,令人春風好得意。
很快,少爺不可自拔的愛上了這套小玩意。
遂,靈機一動,何不將這件小玩意也帶給大妹妹看一看,說不定大妹妹一時高興,就又同他來往了。
金書放了學堂,一路上掩著袖口,小心翼翼地藏起它來。
然后,他喜滋滋地來到西屋,在青花目瞪口呆的關注下,大搖大擺地“第一次”越進雷池,就在扣開門簾之時。
竹簾子突然從里面掀出來,露出一張喜怒不分的小臉,唯有杏眼里反射著斑斑點點樹枝間隙里的白光,晃得少爺晃花了眼。
這雙美目一下子就讓少君未長開來的小臉顧盼生姿起來,再一定睛,依舊是黃毛小丫頭一個,難怪少爺要晃神了。
少爺終于見到大妹妹,他趕緊將那收著的寶貝雙手托出,恭恭敬敬的送上來。
他瞧著二小姐一見到這些個色子,眼睛就直了。
他以為有戲,正要踏出一步,笑臉迎上來好好展示一番,他那張臉上還長著小黃毛的稚笑立馬驚住了,
——只見,大妹妹抄起比上回打寧兒還要老粗得很的一只長棍,迎面照他打過來。
金書完全是驚住了,摸不清楚狀態,還不如青花眼色好。
青花一見小姐臉色不對,趕緊將小少爺往一邊推去,又催促著小少爺道:“啊,少爺,快跑,——還愣在這挨打嗎?好不容易清靜下來幾日,你想讓小姐再次為你挨罰嗎?愣……”
少爺被人點醒,總算曉得跑了,青花正要松下一口氣。
小姐卻對她怒斥著“讓開——”,一把將她推dao在地。
“小姐,我是青花呀!”青花現在連死的心都有了,小姐一下子變得力大無窮,也不認得她了,拎著長棍子就沖出門去追打小少爺。
“啊,這可是要出人命的……”青花手腳陡然冰涼起來,也跟著沖出去喊人來幫忙。
一路上的大小仆人們都聽到二小姐那喊破了喉嚨一般興奮的高尖嗓子大聲地嚷嚷道:“你敢給我賭,我讓你賭……賭死你……”
而那被眾人如珠似玉的護著的小少爺,一路上抱頭鼠竄,見人就要躲藏。
少爺的隨身小廝在道上遇見了,想要拉少爺一把,也被二小姐不分清紅皂白的狠打了幾下,痛得齜牙咧嘴的。
此時,二小姐的氣場實在強大,又有趁手的兇器,誰也攔不住,來一個打一個。
兇器就在他們的眼前晃動著,且先頭就有不知根底的下人吃了二小姐的大虧,此刻,他們再迎上來,雖說有將二小姐包圍了一個半圈,可是,真不知他們究竟能使出幾分的力氣來。
他們疑惑著六歲的小兒哪里來的氣力?殊不知,他們不懂,他們僅輸了二小姐膽氣上面來。二小姐現在的打法,完全是入魔狀態。與六年前的沈姨娘何其相似,遂,他們的動作又遲緩了一些。
這邊事態嚴重,小少爺是老爺的命根子,不容眾人多想,馬上就有人飛身來報老爺。
老爺一聽,勃然大怒,以為二小姐又是嫡庶不分,亂了倫常,正要派人拿下重罰。
下人卻說,二小姐己經打完少爺,自個拿罰去了祠堂,正跪在祠堂外面聽候老爺吩咐。
老爺大罵下人不早早來報,完事了才來。更是怨夫人不會管教,教出府里的一個個飯桶出來,只曉得審時審度,沒有一個忠心可用之人。
但是,老爺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有些贊賞二小姐的,贊她肯服了他先前的禮數和教導,感覺沒有白教二小姐。
可是,二小姐即是服從禮數,為什么還要這樣行事?
老爺一番琢磨下來,頓感二小姐的所作所為令人疑惑不解,遂又問下人,“你如實說來,二小姐如此行事是何由頭?”
見老爺直接問來,下人當然不敢隱瞞,只好如實說清楚。
少爺沾上賭的事情抖露了出來,著實太難看,這讓老爺對少爺大失所望的同時,失手摔了一對珍貴的瓷瓶,并且揚言要關到少爺痛哭流涕,知悔改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