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沉,空氣里夾著股寒流。
西屋最外層的竹簾上面爬滿細密的小水珠。
此時,竹簾毫無征兆的抖了抖,那些細水珠兒立馬匯成小溪流淅瀝的下來。
一只不怕寒凍的小手拍了上去,不等人到,聲音先亮起來:“二姐姐——”
四小姐玉娥挑開了竹簾,橫沖直闖進來,一下子就讓竹簾里頭那一層絮了棉花的紅色布簾子撞上了她的小瓊鼻尖兒。
“二姐姐,好。”清快的童音有如關在甕中,像憋住氣在說話。
“四小姐,”青花的手里端著一只小木盆出來,見四小姐躲在布簾后面,好似盲人被困住了般,便伸腳勾起布簾的一小節,又傾側著半身子道:“進去吧。——輕點聲。”隨后推了竹簾去倒污水。
少君坐在妝臺前,正望著銅鏡里的那個模糊人影發呆,——果然長得越發像她的前世了呢。
一不小心,沾水便發軟的指甲又扎斷了兩根,斷甲便從桌邊滑落在了少君的掌心里。
活潑好動的玉娥只要有了出門的機會,才不管是不是要與寧兒同行。天方蒙蒙亮,玉娥便趕緊收拾停當,前來西屋找二姐姐一同出發去赴那上宮小姐的賞宴。
眼下少君正在發呆,玉娥可不管這些。對于這里的一切,玉娥比在自己的南屋還要熟悉,不等少君招呼與她,便主動走向妝臺。
待玉娥看清了少君今日的裝扮之后,很是不滿意地道:“二姐姐,你穿得這般素,姨娘怎么也不好好說說姐姐你呀。”二姐姐的頭上僅僅插著一柄碧玉色的竹簪子,樣式老套,喜熱鬧的玉娥是斷然看不上眼的。
至于發式,屋子里暗,玉娥也沒有瞧清楚。
“四小姐,趕緊小聲些。”今年十八歲的青花做起活來越發得心應手,一個轉身便辦完了事,拎著空盆進門來,不等主子開口,輕手放下盆子擱墻角。
又上前一把拉走四小姐,同時,伸出一根手頭做著要小心的動作,生怕四小姐吵著在里間熟睡著的沈姨娘。
姨娘近來腰腿疼痛,又是這樣的天氣,上半夜都睡不安生,也只有這個時辰才能小睡上一會。
青花對四小姐所說的話亦是深以為然的——小姐穿得快成了院里去年的青竹老葉子了,就是天天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來回走動,又會誰會注意到小姐呢!
她就是個大丫頭的身份也看不上眼,何況是正經小姐。
明明小姐前幾年還深通此道,打理得那些繡品頭頭是道,全江樂城最為新穎的花樣都要從小姐手上偷偷的流出來,小姐怎地越過越是老氣橫秋了呢?想著想著,青花蹙起了面額上方的兩道英氣長眉,為小姐擔起心來,就怕小姐繼續不食人氣下去。
要不是小姐臉上流露出來的那股說不出來的寧靜味道,青花也不愿意與小姐一塊走出門去。因為這樣出去,沒人會當小姐是小姐,——青花只要在腦海里這么一想就覺得臉上無光。
但是,住在南橋堡的錢家本是為了上官小姐才專門舉辦的宴會,前來的適齡才俊,好的早早也要被錢夫人請去詳細考查盤問一番,就是差些次些的,小姐并不算絕色,在場佳麗那么多,怎么也輪不到他們注意上小姐啊。
青花在心里也想通了,索性就當是出去見識一番,自然她也就不再多嘴,由著小姐穿得樸素一些。再說,沈姨娘也是這般想的,不然早早替小姐謀劃了,那些風liu才俊在沈姨娘眼里自然也不是良配。
穿著墨青色的少君猶自醒了過來,一雙含露的杏目靜靜地打量了玉娥幾眼。
玉娥里里外外都穿著粉色系的衣裙,層層疊疊的粉嫩,又梳著丱發,再披上長長的流蘇,飛動起來之時,仿佛衣裙也會討喜的歡笑,玉娥就是這樣一個招人喜歡的嬌嫩娃娃呀。
少君抿嘴一笑:“看你,來得這樣早,也不怕凍著。不就是赴個宴嗎,仔細回來大病一場,得不償失。”少君伸出手,要玉娥過來,待試過玉娥身上里里外外衣物的溫度時,才會松開玉娥。
每當少君做出類似這種親近玉娥的小動作時,玉娥就會突然安靜下來,一雙大眼轉眼變成兩只小彎月牙,乖乖的讓少君靠近她,或是僅僅是握著她的一只手——只有這時,玉娥才確信眼前的這個人是真實的二姐姐;也只有這時,她才感覺到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動,這種感覺她沒有從生母宋姨娘身上體會到,也沒有從疼她的爹爹身上感覺到更多。
玉娥就是少君的小跟班,說歸說,見二姐姐打定了主意,也會違心地喜歡上二姐姐今日的裝扮,不會再開口多說些什么掃興的話來。
不一會兒,少君也打點妥當,便挽著玉娥的手出了西院,青花的手里提著一個大繡籃緊緊跟隨在她們姐妹倆后頭。
她們剛出院門幾步路,迎面正好走過來一個好似籠著天藍色云朵的高高人兒。
“三姐姐?”玉娥驚訝地叫了出聲,她以為三姐姐墨君今日是不會出門跟她們一起去的。
誰想,不但出來了,也與她想到一塊去了,——先來找二姐姐這一邊。
并且三姐姐這打扮:一身全籠在天藍色的鮫鮹里;油亮的發絲全梳成精致的盤疊發;再插上六尾秋香色的琴頭頭飾,——這定是水姨娘的拿手好戲,這樣的樣式和手法,也只有三姨娘梳得了。
鮮艷的色彩搭在比少君還高出一個頭來的墨君身上,只是讓衣裳成了非凡之物,而穿著的人呢,卻顯得越發黯淡下去了。
——墨君小姐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膚色是小麥色,并不像她的三個姐妹一樣白皙如玉。
這套天藍色的鮫鮹真的并不適合墨君小姐的膚色。
墨君穿上它,體型上的飄逸感有了,一對照那張臉,感覺卻是怪異——便是初學女紅的女童也略微知曉衣服是用來裝點人俏不俏的,而不是倒回來,由人來襯衣服美不美。
少君心里也是疑惑不解。
——陳老爺說好不論嫡女還是庶女都可以上女院,唯獨這個墨君主動放棄了,情愿一個人呆在閨房,咸少出房門,也不知悶是不悶。
怎的,今日打扮得這樣惹眼,難道墨君想早早嫁出門去?可是,她今年方十一歲呀,怎么這般性急。再者,在守禮的陳老爺眼里,四個女兒出嫁的次序是講究長幼先后的。
少君不解,也就暫且擱下來,她伸手拉了拉就要走上前去仔細打量墨君去的玉娥,然后朝墨君微微點了點頭,便朝夾道緩緩走去。
墨君那雙長開來的媚眼大約是臉上最為出彩的地方了,見著少君朝她點頭,長長的睫毛一下子就抖動了數下,身子略往里縮了縮,也緊緊跟了上來。
“三姐姐,你冷不冷啊?”墨君一走近,玉娥立馬伸手摸上了那件像流云一樣飄動的鮫鮹,十分的柔滑,摸了好一會兒,還是舍不得放下。
其實鮫鮹質輕,在這種天氣出來,自然是抵不住寒氣的,不過,出了門,她們就可以上馬車了,問題也不大。
不巧,四小姐和三小姐都沒有將貼身丫環帶過來。這兩人飛快地悄悄掃視過青花一眼,神色都些許萎靡下來,然后,這兩人不經意之間又對望了一眼,傳遞著無法言喻的信息,便又各自松開了視線,狀若平常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