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姆嘆息了一聲,說道,"那孩子是個好人家的女兒,誰想競落到這般田地.這命運二字是說不得的.她父親是個秀才,早死了,母親又是個守不住的,帶著兒子改嫁了.那家人家不要女兒,那婦人競將女兒賣了.說到這里,我倒是佩服你梅娘子,這么多兒子都靠你一人拉扯,還帶著個親戚的女兒.把個日子過的周周正正的.嗨,扯遠了.再說那阿丑,被周牙婆買了來,那周牙婆做事最是有成算的.你說阿丑吧,從小顏色就不好,但也算看得過眼.她的好處是識字.大戶人家經常要些會識字的丫頭.可以在書房里侍候.你知道,書房里的丫頭是不講究顏色的,只要過得去就行了.大家公子讀書,一旁立了個如花似玉,除了那柳下惠,幾個人能好好讀書?蘇州讀書人出息的多,可是蘇州的丫頭并不俏麗.當年唐伯虎追秋香是追到了無錫的."她的意思是無錫的丫頭要比蘇州的丫頭俏麗.

梅蘭妮笑了,這個金姆講話真是有趣,七拉八扯到現在還沒說到重點.

"你別笑,細想想,就知我的話是否有道理.哦,說到阿丑.周牙婆要把她賣到了彭家,你知道,彭家是出狀元的人家.就在十全街那里,整個蘇州都是有名氣的.爺爺是狀元,孫子又是狀元.真是乓乓響.阿丑的身價都講好了,十五兩銀.你見那周牙婆會算計吧,買她的時候說是顏色不好,殺了價,只用了五兩銀子,一轉手,就賺了十兩.可是,誰想到,一起來的女孩中,有人嫉妒她,競趁晚上,她睡覺了,把油涂在了她的臉上,再把蠟燭翻了下去.她的一張臉算是毀了."

梅蘭妮聽了很驚詫了,想不到阿丑毀容還有這樣的內幕,"那個女孩,也不過十來歲,小小的年齡,行事竟然如此歹毒?"

"戲文里不也有姐妹易嫁嗎?那有錢的人家,都爭著去,那貧寒的人家,都不想去.自家姐妹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兩姓旁人呢."

梅蘭妮皺著眉頭,"燙傷了,也就可以了.又何必非要毀人容顏呢?"

金姆說,"燙傷了,養個幾日好了,還是可能她去,不如毀了容,倒是干脆."

梅蘭妮想,這人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毒辣老練,這種算計似乎都超出了她的年齡,莫非也是個穿的?出了一會子神,問道,"那個女孩后來怎樣?"

金姆說,"還能怎樣,原一起的女孩子中間,就阿丑和她識得字.彭家原是要個年紀小的,養出來好多做兩年.那女孩大阿丑兩歲,周牙婆自然想著阿丑了.出了這檔子的事,阿丑是不能去了,那女孩頂了去.周牙婆為此還少賺了三兩銀,因為那女孩年紀大了,人家不肯付十五兩.可憐的是阿丑,連做粗活都沒人要了."

梅蘭妮問,"現在,那女孩還在彭家?這等狠毒的女孩彭家也肯要?"

金姆說,"沒人會和彭家講起這后背后的事,周牙婆更不會打自己的臉.說實在的,那也是個用心的人.周牙婆幾個月前曾到彭府.還遇見她.穿綢戴銀的,比個小家女兒還要體面."

梅蘭妮忍不住地說,"真是沒了天理,害人的那個過得好好的,被害的這個反倒是苦兮兮的."

金姆說,"這話可說不得,因果報應講究的是時辰.說不定阿丑到了你家,反而比去彭家好呢."

梅蘭妮說,"到我家有什么好的,日日辛苦."

金姆說,"勞做是不怕的,窮人家的孩子可不就的從小操勞嗎?就怕那起命薄心高的,到頭來總是吃虧的.阿丑跟著你,也是她的造化,學學你的做人,也夠她這一輩子了."

梅蘭妮聽得金姆的一番話,對她倒要另眼相看了.看看這個劉姥姥似的人物,對生活還有一些獨特的見解.(齊逸說,劉姥姥的見解也是不差的.)

兩人說了一會子話,講定了阿丑的事情.金姆自去了.

金姆帶著阿丑來到華家的這一天,恰巧是立春.外面下著雨雪,天氣濕冷.金姆一早就帶來的阿丑.

梅蘭妮將金姆迎進堂屋.倒了杯熱茶,遞了個手爐給她.

金姆把手放在手爐上烘著,"這天氣凍得死牛犢.這是阿丑的身契,這里還有二兩銀子,阿丑的身價我替你討下來了,只用了十兩.這二兩還于你."

梅蘭妮忙推卻,"為了我家買丫頭的事,阿姆你忙進忙出,這二兩銀子就是你的辛苦費了."

金姆說,"你家這么多人,都靠你的做女紅度日,雖說你也是一技旁身,到底還是靠手吃飯,你現在又新添了人口.我哪里能要這錢.再多一句嘴,我也是受了人家的托請,算是還了一個人情.阿丑,過來叫奶奶,這以后便是你的主家."

梅蘭妮細細打量著這個女孩,骨胳生的大,人黑瘦,頭發黃,肉里眼,矮鼻子,左臉上有酒盅口大小的疤痕.幸好沒有傷到眼睛.

女孩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叫了聲,"奶奶."

這一磕頭,把梅蘭妮雷了一下.忙叫她起身.阿丑不慌不忙的站了起來,立在了梅蘭妮前斜方.雖然,梅蘭妮不了解古代的禮節,但心里也叫了聲好.

金姆說,"我替你看過了,她頭上身上都沒有虱子."

又說了幾句,金姆告辭家去了.

梅蘭妮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送她到了大門.

回到房里,阿丑站在原地沒有動.華家的孩子們圍著阿丑打量著.阿丑心里緊張,表面還硬撐著.

梅蘭妮說,"可憐見的,這女孩子就象是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蕩,到東到西全由不得自身."

邊峰說,"你到了我們家,從此便是我們家的人了."

梅朵嫌他說得不好,便道,"你以后和我們是一家人了."

梅蘭妮說,"阿丑,坐下說話."一面把那手爐遞給了她.

阿丑接過手爐,但沒有坐,這堂屋里一共只得兩張椅子.她低了頭,"阿丑不敢."

秦煉拿了一把套竹凳來,這是他讓林永青做的,從大到小一共套了四張小凳子.這個設計也讓林永青賺了一把,蘇州的住房不寬敞,這種節約地方的家具很受歡迎.三胞胎各拿了一張,另一張給了阿丑.阿丑接過了,規規矩矩地,"謝謝大少爺."

秦煉明顯的被這個稱呼雷了一下.

阿丑接過凳子并沒有馬上坐下,看著秦煉和邊峰擠在八仙桌另一邊的椅子上.三胞胎各自在小凳上坐下了.梅朵擠到了梅蘭妮的身邊.她方才坐在了小凳上.

梅蘭妮說,"阿丑,你新來乍到.這第一件事呢,我得把我們家的規矩給你說明白了.你懂得了規矩,也好行事."

阿丑站了起來,"奶奶說的對,阿丑一定仔細聽教."

梅蘭妮朝她擺了擺手,"不用立著,坐下說就可以了.先要說的吶,是稱呼.你看我這一屋子的小孩,個個年紀都比你小.(秦煉等人心中大喊;才不是!)你這樣爺啊奶奶的叫,沒得折了我們的壽."

阿丑問道,"奶奶,那阿丑該如何稱呼呢?"

"這個女兒家是我的侄女,她叫梅朵.你跟著她,管我叫嬢嬢."

阿丑立起身,回道,"是,嬢嬢."

梅蘭妮讓她坐了,"我這幾個孩兒小小年紀失去了父親.我不敢嬌慣他們.你們鄉里也知道賤物容易養活.所以,你只管他們叫名."

阿丑站了起來,梅蘭妮一一介紹了誰是誰.

等阿丑坐下了,齊逸問,"阿丑的名叫什么?"

阿丑低了頭,"阿丑就叫阿丑."

齊逸又問,"你爹給你起的名."

阿丑停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梅香."

齊逸無語了,她爹好壞也是個秀才,怎么給女兒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宋明時期,管丫頭叫梅香.怪不得他女兒淪為了丫頭.

梅蘭妮哪里知道這其中的竅坎,"正好,她叫梅朵,你叫梅香,聽上去象似兩姐妹.以后不許叫她阿丑,只叫她梅香."

阿丑,現在叫了梅香,站了起來,"謝謝奶...謝謝嬢嬢,梅香今后一定好好聽嬢嬢的話,做好娘姨."

梅蘭妮聽到‘娘姨‘二字,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眼睛掃了秦煉和邊峰,心想,這么點大的豆丁就人打主意阿?

梅朵一看梅蘭妮卡殼了,知道她誤會了.便說,"梅香好志氣,當了娘姨就不靠人了,最好當個梳頭娘姨,或象嬢嬢一樣當個刺繡娘姨.賺錢多."

梅香說,"謝謝小姐,謝謝梅朵吉言,梅香先做個一般的娘姨."

梅蘭妮這才回味出娘姨這兩字的意思.她掃了幾個男孩,見他們臉上都有壞笑的痕跡.特別是三胞胎,忍得都要內傷了.

梅蘭妮說,"要笑就笑出來,別忍著,這樣對健康不利."

齊逸笑著說,"誰要笑了."

梅蘭妮說,"你臉上不笑,心里笑的,還要可惡."

這一說,那幾個繃不住了,笑了出來.

梅香不知他們笑啥,也跟著微笑了,心想,這家人的規矩真是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