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洛脫下鞋子坐在船舷邊,把腳蕩在水里取涼。以蓮葉為傘,濯足水中,卻也幽然舒意。“瑤卿姐姐,你是南人務必要給我們唱一首江南的采蓮歌!”
瑤卿自然不肯,搖頭推辭。奇洛就用高麗語鼓動船娘們起哄,在大家的鼓動下,瑤卿情知躲不過去,只得唱了首《江南弄》里的《采蓮曲》:
秋江岸邊蓮子多,采蓮女兒憑船歌。
青房圓實齊戢戢,爭前競折漾微波。
試牽綠莖下尋藕,斷處絲多刺傷手。
白練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釵妝梳淺。
船中未滿度前洲,借問阿誰家住遠。
歸時共待暮潮上,自弄芙蓉還蕩槳。
婉轉動聽的歌聲和著蕩漾的水波在太液池的水面散開。遙遙望去,從一片連天碧色中駛出一彎舽舡。船頭兩個女子,如玉雕琢的白衣女子手捧大束菡萏半遮芙蓉般的面容,倚舟而歌;而坐在船舷的紫裳女子凝神傾聽,一雙白皙精巧的小腳半沁水中,手舉如碧盤的荷葉淺笑嫣然。構成了一幅絕美的采蓮圖。
一聲馬嘶打斷了瑤卿的歌聲,堤邊的柳陰中不知何時立了匹馬。柳葉蓁茂擋住面容,隱隱地只能看到緋紅色的官袍。
允許禁宮乘馬的應該是品極非凡的官員,奇洛和瑤卿對視了一眼,彼此狐疑:為何這個時辰還有外官滯留禁宮?
奇洛忙命船娘們回東岸去,舽舡逶迤而行。卻只見那匹馬也在岸邊追著她們的船直向東岸而來。
穿過柳林,就看到岸上那人的相貌。他的身材魁偉壯碩,穿著秩從一品的朝服腰間系著花犀帶??此哪昙o更令她吃了一驚,似乎不到三十歲的樣子,竟然是秩從一品的官員!
她悄聲問瑤卿道:“你可認得那人?”
瑤卿的眼中滿是厭惡之色:“那個人就是未來的國舅——唐其士!今日必是皇帝留宴才會滯留此時。洛兒……再過幾個月皇帝要就大婚了,欽察氏家風兇悍,你千萬要小心!”
“兇悍?不會把我做掉吧?”大熱天的奇洛還是冒冷汗了。
“那倒不會,歷朝皇帝皆有試婚宮婢,而且都是些出身卑微的女子,皇后不待見也不能弄死,我只是讓你當心點!皇帝與皇后大婚后,會有更多臣僚貴族家的女子入選后宮,這些女子才是皇后要真正防備的,她們即有美貌又有身份還有智慧學識?!?/p>
奇洛忙點點頭,附和道:“是呀!到時皇帝流連花叢,只怕皇后都疲于應付那些女子,又怎會記得我這個地位卑微的高麗宮婢?”暗暗加上一句:更何況我只是皇帝的幌子,并未與他有肌膚之親,如果這樣弄死我,會下六月雪的!
她們剛剛登岸,唐其士的馬已趕到面前。他臉色微醺,瞪著通紅的眼睛盯著這些如鮮花嫩柳般的宮女道:“你們是哪宮的宮婢?”
“見過御史大人!”鶯聲燕語撩撥得唐其士心中一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一身白衣的飄逸身影之上。
奇洛心中一沉,未來國舅賜御宴都敢喝多,如此囂張跋扈又不知進退,難道皇帝真要依仗這樣的人嗎?
船娘們只得斂衽下拜,然后待立一旁讓出路來請他先行。結果他卻跌跌撞撞地跳下馬走到她們面前,一把抓住瑤卿的手,粉白的芰荷撒了一地。所有宮女都被驚呆了,沒想到這位唐大人竟然大膽如此敢調戲宮婢!
“叫什么名字?本御史怎么瞧著眼熟……是太后跟前伺候的?那本御史叫太后把你賞給我如何?哈哈哈”說著就把瑤卿拉入懷中。
瑤卿的氣得臉色蒼白,極力掙扎:“唐大人,請您自重!”
他又用貪婪地眼神盯著奇洛看,帶滿身的酒味撲了過來:“這個也不錯……”
突然從空中掠過一道快如閃電的白影,唐其士雖然喝多了,但身手還算敏捷,身子向后一閃沒有被抓到。那白影收翅如離弦之箭疾速飛回落在某人的牛皮護腕上。
所有人都吃驚的注視著那人,當奇洛對上那雙冷傲的眼睛,也不禁一愣:原來是脫脫!他的身后還跟著十幾個騎著青驄黃驃的健壯兒郎,清一色狩獵服飾,腰懸箭囊。精美的箭囊上裝飾著金銀泡釘和珍珠雕花。囊中裝著鹿角弓,箭壺中滿滿地插著柳木白羽箭。
脫脫用手指輕觸海東青潔白的翎羽,嘴角含著一抹嘲諷的笑容,目光掃過所有人,當看到奇洛時卻也只是輕輕劃過,仿若不識。
唐其士惱羞成怒,喝道:“脫脫,你竟敢縱鷹傷本御史?”
脫脫狡黠的笑道:“大人哪只眼睛看到我縱鷹?明明是鷹腳絆松了!不過也很奇怪,這只白海青平日見到獐狍兔鳥才會撲捕,也許大人身上有獸味它才撲了上去吧!”
唐其士目露兇光,咬牙切齒道:“這畜生既然不知道死活,待我替它主子管教管教它!”說罷猛然出手去抓那海東青。
脫脫用力格擋住唐其士的手,半瞇著眼說:“唐大人,如果你殺了這只白海青會后悔的!”
唐其士怒道:“不就是只海東青嗎?本御史所蓄養的海東俊鶻比這畜生不知神俊多少倍!今天我偏要摔死它,看你能奈我何!”
唐其士身材健壯動作兇狠,脫脫也靈敏矯健,一手托著雪白的大鳥,一手與唐其士周旋,兩人就在岸邊動起手起來。
隨后從太液池南岸趕來幾個太監侍衛,應該是找唐御史的??吹絻蓚€男人竟然在禁宮中動武,卻沒人敢上來勸阻,只是著急地在邊上喊著:“兩位大人停手吧!”
這時,遠遠的一簇人馬向太液池邊涌來。尖銳的聲音響徹云宵:“皇上駕到??!”不知是哪個腿快的怕事情鬧大,報了上去。
兩邊觀望的人臉色都變了,紛紛沿著堤岸跪倒兩廂。唐其士可能也自覺不妥,想要罷手。脫脫卻趁他走神之際狠狠地給了他一拳正中軟肋,唐其士一聲悶哼險些被打倒。他剛要發作,卻見脫脫退出幾米外,恭敬地跪下磕頭——因為皇上御駕已至近前。
奇洛極力忍住沒笑出來,這個土匪怎么還是這樣不吃虧!
一群穿著緋羅官袍的人簇擁著小皇帝來到近前,奇洛偷偷瞄了一眼,都是胸前紋著“散答花”(三品官員)以上的級別,還有兩個是紋著“大獨科花”,腰橫玉犀偏帶的一品大員!
小皇帝看著滿地散落的白芙蕖皺緊眉頭,用眼光掃向全場卻不言語。當他棕色的眼睛望到奇洛時,便微微皺起眉頭。她感覺被那目光像刺般扎了一下,忍不住縮緊身體。
一位表情頗為嚴肅,胡子已微微花白的老者開了腔。他的眉心有三條“川”型的豎文,可見擰眉是他習慣的表情。
他質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們吃了豹子膽在皇宮撒野!唐其士,你如今是御史大夫官居從一品,怎么如此行事魯莽?不管誰對與錯,你要領全責!”
唐其士跪在地上,可能酒已全醒,表情懊悔不已。
奇洛知道當朝一品只有太師與丞相兩人,那么這位穿“大獨科花”朝服,如此訓斥唐其士的應該是欽察家族的死對頭伯顏太師吧?
“微臣酒后失德,請皇帝責罰!只是脫脫縱鷹襲臣在先,微臣才酒氣上涌揣思不周,闖了大禍?!碧破涫康吐曌嗟?。
奇洛氣得要死:欽察家的大色狼!這個家伙怎么不提他調戲宮婢?
小皇帝咳了一聲,說道:“今日是朕派脫脫郊獵飛放,以供奉宗廟。那只白海青也是朕的,平日里訓得倒也聽話,也許飛放后野性一時難以收斂才襲了唐御史?!?/p>
她暗嘆:難怪脫脫故意引唐其士摔那海東青,原來是皇上的!不過小皇帝的話語中多少還是偏袒脫脫多些。
這時,另一位約有四十開外,眼神冷峻而深沉的一品大員忙說道:“皇上,丞相大人,這也許是個誤會!唐御史不常進宮,皇上多賜了幾杯酒,難免酒后失行。況且皇帝大婚在即哪有先責罰國舅的?老臣在這里向皇上討個情罷!”
說完率先跪了下去,他這一跪,隨從的官員全如疾風過勁草般倒下一片。
奇洛不禁一驚:原來弄反了!那個責怪唐其士的老頭兒是欽察家族的撒敦丞相,唐其士的親叔父。而這位幫唐其士開罪的才是伯顏太師!
野狼家和狐貍家幾時這么好要,互相為對方開脫?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小皇帝,他的嘴角緊緊抿著,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不過他馬上換了一副和風細雨般的微笑,親自扶起伯顏太師,又拉起唐其士和脫脫。說道:“眾位愛卿快平身,什么大事,酒后失態乃是人之常情。狂放豪爽才是真正的蒙古男子,朕怎會加罪于唐御史!”